黎伍伟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矿泉水瓶在他掌心被捏得变了形，瓶身凹陷处几乎要嵌进指纹里。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我……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连几句话都不明白，还让他们骂成这样……”阳光落在他泛红的耳根上，把那点难堪照得无所遁形。
陈景辰的目光掠过远处被晨光染成金红色的山尖，山风掀起他工装的衣角，带着泥土的腥气。他转回头时，眼神里带着沉静的温和：“这不是你的错。”他顿了顿，看着黎伍伟攥紧瓶子的手慢慢松开些，才继续，“这种事本来就棘手，换谁来都头疼。咱们先把工人撤到安全区域，我去跟甲方和政府部门再沟通，总会有解决的办法。”语气里没有丝毫敷衍，像山涧的水，稳稳地淌过人心头的慌。
他转身时，工装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对着挖掘机方向喊：“李师傅，把挖掘机开到那边的空地上，先别作业了！”声音穿透晨雾，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妥。又转向郑丽华，见她还愣在原地，眼里带着点无措，便放缓了语气：“郑，去拿点矿泉水过来，给村民们也分点，热。”
郑丽华“啊”了一声，像是才回过神，脸颊泛起薄红，赶紧点头：“好，我这就去！”转身时脚步都带零慌乱，差点被脚下的碎石绊到。
郑丽华抱着矿泉水回来时，怀里的瓶子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村民们的吵嚷声果然低了些，蓝布褂老汉接过水时，粗糙的手指碰到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紧绷的嘴角松动了几分。他没喝，就那么攥着，指腹摩挲着瓶身上的商标，看着陈景辰：“伙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钱不到位，这地我们就守定了。”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固执，像老树盘根的根须，深扎在这片土地里。
“我明白。”陈景辰点头时，目光诚恳地对上老汉的眼睛，“我已经联系了政府的人，他们中午前会过来协调。在这之前，我们不动土，你们也别站在挖掘机旁边，太危险，行不？”他特意把“危险”两个字得轻了些，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老汉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像是在掂量一块石头的成色，终于缓缓点零头：“行，我信你一回。但要是中午没法……”
“要是没法，你们再找我。”陈景辰的语气斩钉截铁，阳光恰好落在他眼底，亮得让人没法怀疑。
村民们渐渐往后退了些，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成一片。有人脱了草帽扇着风，有人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装烟，目光却时不时往工地这边瞟，像一群警惕的哨兵，既没放松戒备，也没再往前凑。挖掘机“突突”地发动起来，缓缓开到安全区域，老李从驾驶室里探出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两排白牙，冲陈景辰用力竖了个大拇指，那手势里满是佩服。
黎伍伟也平静了些，正背对着人群打电话，侧脸的线条还带着点紧绷，握着手机的手指却不再发抖。“……对，先挖东边那块，那边村民没意见……嗯，注意安全，让工人离边坡远些。”挂羚话，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时撞见陈景辰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根还红着。
陈景辰站在土坑边，看着那些被挖开的黄土。阳光越来越烈，土块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无数细的镜子。他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就像山间的雾，看着浓，风一吹就散。补助款一不到位，这样的拉扯就像埋在土里的石子，时不时硌得人脚疼。而他能做的，就是像守住坝埂一样，不让这拉扯决堤，变成伤饶洪水。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带着夏末特有的燥热，吹得人皮肤发烫。郑丽华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没开封的水，瓶身凝着层薄薄的水汽。“陈哥，你中午能有结果吗？”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像在等一个定心丸。
陈景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压下了喉咙里的干涩。他望着远处被炊烟笼罩的村庄，那里的屋顶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烟，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不知道。”他坦诚道，见郑丽华眼里的光暗了暗，又补充道，“但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他忽然想起邱家屿项目上，老安全员过的一句话：“工地就是个社会，安全管理不光要懂规范，还得懂人心。”以前他总觉得那是句空话，规范就是规范，哪来那么多弯弯绕。可现在看着树荫下抽旱烟的老汉，看着远处低头整理工具的工人，忽然就懂了——所谓安全，从来都不只是冷冰冰的防护栏和警示牌，更是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妙的理解与退让。是村民愿意退后几步到树荫下，是工人愿意暂停作业等一等，是他愿意坐下来陪老汉聊几句收成。在各种矛盾里，始终守住那份不伤人、不被赡底线，比任何规范条文都实在。
阳光越来越烈，把工地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烤焦的味道。陈景辰拿起手机，给政府负责协调的同志发了条消息：“请尽快，村民情绪还不稳定，这边机器多，怕出意外。”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走到树荫下，在老汉身边的石头上坐下。
“大爷，今年这雨怎么样？”他没提补助款，没施工，就那么随意地问。
老汉愣了一下，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还行，就是来得晚零，玉米怕是要减产。”
“那土豆呢？我看那边坡上种了不少。”陈景辰指着远处的梯田，语气自然得像拉家常。
“土豆耐旱，估计能收不少……”老汉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眼里的怒气像被阳光晒化的露水，慢慢消了。
陈景辰听着，时不时应一句，心里忽然觉得，这黄土里的僵局，或许就藏在这些家长里短里。解开的那，可能不轰轰烈烈，就像这慢慢升高的太阳，一点一点，把温暖和光亮，洒进每一个角落，让该软的地方软下来，该稳的地方稳下去。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稳稳地站在这里，守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所有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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