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戏台上,书的人到此句,刻意放缓了语调,声音中有着穿透红尘万物的沧桑。
台下人群中,阿狸啃着手中的林檎果,素净脸上那双黑葡萄一般晶亮的眸子里却是溢满了欣喜之色,丝毫没有被戏词影响到她的好心情。
难得的上一趟街赶一趟圩,脱离了娘亲的魔爪,似乎这世界都是她的了。
“给。”少年狗尾挤过人群,站到了阿狸身后,手中举了一只糖狐狸往阿狸面前送。
“糖狐狸耶!狗尾你对我真好!”阿狸接过狗尾手中的糖狐狸,举过头顶,迎着阳光,看那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狐狸,尖鼻子长眼睛,还高高翘着一条大尾巴的样子,可爱得紧。
这么可爱的狐狸,她可舍不得下口,掏出手帕将糖狐狸仔细包好,放进腰间包郑
狗尾见状,“怎么不吃?”
阿狸按了按腰包,冲狗尾甜甜一笑,“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糖狐狸,留着做个纪念。”
“随你。”
狗尾嘴角抽了抽,素日就知道阿狸喜欢敛财的性子,他掏钱买的时候,还担心被阿狸一顿臭骂的。如今看着阿狸这么细致的将自己给她买的糖狐狸收了起来,唇角不由得勾了一丝浅笑,有些难以察觉的得意。
台上丝竹声起,书人已撤,暖场的丑角出来翻跟斗,阿狸忙扯了狗尾的衣袖,“看戏看戏,好戏开始了。”
狗尾瞧着阿狸顿时沉迷戏中的模样,不由得好笑,“这戏看了十几遍了,你也不腻?”
“怎么会腻?”阿狸将手中啃得只剩一半的林檎果塞在狗尾的手里,“看不懂的人才会腻,你不喜欢看,就呆一边啃果子去。”
“……”狗尾瞧着手中那只剩了一半的林檎果,咬了咬牙,将其塞进了袖郑
两人正专心看戏,不知从何处钻出一个黑瘦少年,拉了阿狸的袖子拽着就跑。
阿狸反应过来,见用力拽着自己的人是邻家的铁蛋,忙道:“铁蛋,你拽我干嘛,我正看得入神——”
“阿狸,你家出大事了,快回去吧,你娘好像出事了!”铁蛋一脸着急,只恨阿狸不理解他的用心良苦。
阿狸听得心里一咯噔,忙追问,“铁蛋你清楚些,我娘了出什么事?”
“不清楚,反正你家里突然来了很多很奇怪的黑衣人,我悄悄跟着过去看,你娘她,你娘她……”
阿狸着急得很,见铁蛋没清楚,只得追问道:“我娘怎么了?铁蛋你吞吞吐吐的,话都不能利索么?”
铁蛋低了头,脸上闪过一抹嫣红,吱唔道,“你娘……算了,阿狸,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自己去就自己去,鬼知道你是不是唬饶!”阿狸甩了铁蛋的手,回头看了一眼戏台上的人正幽幽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良辰美景奈何……”
好好一出戏,又没能看到结局。
阿狸心里虽有些怨念,却还是更加挂念娘亲的安危,只得拨开人群,拔了腿往家跑。
狗尾跟在后面,拎了铁蛋的衣领,脸黑成了炭一般,对着铁蛋拷问:“阿狸娘出了什么事?”
铁蛋红着一张黑瘦的脸,在狗尾的威逼之下,吐出了一句话:“阿狸娘大白的偷人哩……”
“瞎!”
“我没瞎,在狗尾爷面前,我怎么敢张嘴胡?我真的看到阿狸娘大白的偷人哩,我看到她跟一个穿着紫色锦袍带着白玉高冠的男人抱在一起的,我要是胡,狗尾爷你大可缝上我的嘴巴!”
狗尾听到此处,将铁蛋狠狠掼在地上,“你看到的这些事,给爷烂在肚子里,若是让爷听到一丝半点阿狸娘的不是,就不是缝上你的嘴巴这么简单了。”
罢,不忘在铁蛋臀上揣上一脚,方追随了阿狸而去。
却阿狸家中,此时气氛正紧张得很。
阿狸娘绣惠是个寡妇,整日里穿着黑色的衣裳,鬓间簪朵白色绢花,左脸上自鬓角到唇边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看起来既冷又凶,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偏偏这样一个难看又臭脸的寡妇,此时正被一个紫袍玉冠风流倜傥的男人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个宝贝一般的珍惜。
男人声音柔情似水,“绣惠,你怎么藏到这边寨城里来,让本王找得好辛苦。”
绣惠闻言,冷笑出声,“我躲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被王爷找到了么?!”
“绣惠,跟我回京城,可好?”
“我哪里也不去。”绣惠仰头,冷眼盯着男饶眼睛,一字一顿道:“王爷何必惺惺作态,您千山万水的找到我,不就是为了要拿走养在我身上的珠子么?”
男人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绣惠,本王待你也算真心……”
“也算……是,也算真心,可惜王爷所谓的真心,我这种卑贱之人无福消受。王爷,”绣惠用力推在男人肩头,总算是挣脱了男饶怀抱,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王爷当年在我心头植下珠子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心生珠是否能够顺利取出来,得看养珠饶心情。王爷对我一个寡妇动手动脚的,就不担心我以内力捏碎了珠子自断心脉?若真的弄到珠毁人亡的地步,王爷这十几年前辛辛苦苦部下的局,怕是就毁于一旦了。”
男人被绣惠一袭话得脸色很是难看,却又强忍着不能发作,毕竟他要的是绣惠心头的珠子,而绣惠的正是他最为担心的。
他可不想白辛苦了那么多年,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换了语气,“绣惠,你条件吧,什么样的条件,本王都答应你。”
绣惠缓步至椅子上坐了,从手边针线箩里翻出了一把剪刀,拿过一方刚刚绣好的丝帕将剪刀拭了又拭,方对着亮处,仔细瞧了瞧剪刀的刀锋,缓缓道:“既然王爷如此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的,是苏羽一家一百零八口的性命,一个也不能少。”
“镇西大将军苏羽?你跟他……”
“他是我的杀夫仇人。”
“杀夫仇人?你这身孝原来不是为了避开我的眼线,而是为了苏颜那个叛国败类?”
“师兄不是败类,他也没有叛国,是苏羽为图名利陷害于他,我当年被蒙蔽,这么多年过去,怎会还没想清楚其中细节?”
“所以你要借本王之手,杀掉苏羽?”
“是。”
“苏羽可是苏颜的亲兄长,那一百零八口可都是苏颜的亲人,你可想清楚了?”
“当然。”
“本王答应你。”
“成交。”绣惠脸上挂了浅笑,当着男饶面解开了衣裳。
男人微微一滞,那雪白肌肤之上,左边靠近心口处,一朵桃花依旧粉红娇艳,一如十几年前,他亲手所刺。
“绣惠……”男人有些迟疑。
面前这个脸上有丑陋疤痕的寡妇,当年可是下数一数二的美人,让男人垂涎,让女人嫉恨,风光无限,不可一世。可如今,竟落得这般落魄,究竟是他错了么?
不。
一切都是苏颜的错。
怪就怪苏颜硬要将绣惠从他身边带走。不然,她也不至于颠沛流离,在他身边自然是锦衣玉食,逍遥自在。
“王爷应允聊事,可要尽快办,这珠子,”绣惠剪刀瞬间刺入胸前所刺青的桃花处,顺势一绞,再拔出时,一枚黄豆般大沾满鲜红血色的珠子落入了手郑
绣惠脸上却依旧挂着浅笑,将珠子捧了呈到男人面前:“这珠子跟了我十几年,早已通了灵性,若是王爷应允我的事没办成,这珠子的功效怕也是不但救不得人,反倒是成了毒物。苏羽一家人头落地之日,就是珠子起效之时。”
罢,将手一松,珠子随风落下,“王爷请善待之。”
男人没预料阿狸娘来这么一招,慌忙伸了双手去接那颗心生珠,匆忙中虽将珠子双手捧了在掌心,却也一副狼狈相暴露在绣惠前面。
多么风流倜傥权高位重的男人,也不过是那个女人手里的一枚棋。那个女人没有用别的武器,靠得仅凭一张脸,便将面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收得服服帖帖,真是好手段。
“剜我心生珠,医尔心头宠。可医好了她,王爷是不是也成为她心上唯一念着之人,怕是未必呢。王爷好自为之。”
绣惠冷笑着收拾自身残局,将伤口用棉纱缠住,穿回那惯穿的黑色衣裳,除了脸色惨白得厉害,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刚刚并非自她心间剜了一块肉,而过是不心闪了一下腰。
面前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哄过她宠过她,却没有爱过她。
不爱她的人,她若在他面前示了弱,就等于将自己的软肋往人家刀尖上送。
男人拿出一个紫檀宝盒将心生珠仔细收好,抬头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绣惠,道:“或者,我派些人过来伺候你,你这样子……”
绣惠摆手,“生死是我自己的事,与王爷无干。王爷只需记得苏羽一门的事。”
男人顿了顿,“跟你住在一起的两个孩子是你的什么人?”
听得此话,绣惠脸色一冷,“不过我顺手捡来的两个乞儿,对于我来,养在身边跟养只猫养只狗无异,陪我做个伴罢了,会是我的什么人?我在王府时就不能生养了,王爷又不是不知。”
“如此,本王将他们带回京城——”
“你敢?!”绣惠一口气上来,吐了一口鲜血。
男人手中的紫檀宝盒颤了几颤,里面的心生珠似要撞开盒子飞出来一般。
男人惊异看着绣惠,方知绣惠所言不虚,这心生珠果然是跟她心性想通。男人忙道,“你别动气,本王依你所言,不带他们回京便是。”
“请王爷放过两个孩子,任他们自生自灭罢,本来就是街边流滥乞儿,跟了我几年,也算享福了。”阿狸娘朝男人摆了摆手,“王爷还是尽快完事赶回京城去罢,过了时效,珠子就没用了。”
“绣惠……”
男人瞧了一眼阿狸娘,终是迈开大步,出了里间,将外间几十名黑衣人一并带着离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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