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游戏场,是十几年前一位巨商在法租界集资投建,整栋法式古典建筑上下五层,占地极广,不仅开设剧场集演各地戏剧曲艺,更有酒楼茶室,赌馆旅店,暗娼流莺也是川流不息,可以是当时上海的一角缩影。
陈之扬带我去的单门九味楼,就是这缩影中心处,一户中式酒楼。
不同于建筑整体的法式外观,九味楼的门头用了十分考究的清宫设计,盘龙门柱鎏金瓦,看起来恢宏大气,沉韵十足。
前厅入口处内侧的黒木太师椅上,坐着两名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女子,白底蓝花的旗袍,从领口到胸前之间拼着一段透肉的欧亘纱。
两人怀中各抱着一只胡琴,看来像是唱粤调的歌女。
只有顶级的酒楼才会养几名这样的歌女,以备欢乐场中应酬的食客一时兴起要征歌陪酒,而一般的地方若是食客提了要求,才会由服务生临时跑到附近的娼馆,请书寓出堂。
像苏旖慕幼年时那样的卖唱,则是在更简陋的地方了。
九味楼的经理似乎认得陈之扬,两人在一旁交谈几句,经理看看我,朝陈之扬点零头,陈之扬便走来对我:“我已经关照过经理,他会带你进去,我就不陪你了。”
“带我进去?去哪里?”一听陈之扬要走,我才隐隐觉得不安起来。
他我只需要一切听他安排便可,但除了提过一句莫名其妙的“点大蜡烛”,他还什么也没有安排我做啊。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饭局的包房。”陈之扬笑着伸过手来,替我理了理耳鬓的碎发,“很漂亮。”
这就要进包房了,难道我就这样走进去再走出来,事情就结束了?
“那我进去以后要做什么…”
“陈先生,可以走了。”我的话还没有问完,经理已经暂停了手上的事务,也向我走来。
“去吧,”陈之扬轻推我的肩膀,让我转向经理那边,又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等好事。
幸好,至少他还过,张家泽也会在这饭局上。
跟在经理身后走进灯光幽暗的廊道,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陈之扬还站在前厅里,偏了偏头,对我笑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廊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雕花对开木门,可以想象得到门后会是多么隆重的宴席。
“经理,我…”我抿了抿唇,还是再次问道,“我进去以后,到底要做什么?”
“怎么陈先生没有告诉你吗,”经理有些疑惑的看向我,“这是百岁堂当家‘点大蜡烛’的饭局。”
“倒是有提过…”
“那不就对了,”不等我完,经理便推开了面前的木门,“你进去,什么也不用做。”
眼前豁然敞亮起来。
整个包房装饰的富丽堂皇,可人却并不多,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华贵的紫檀木圆桌,酒菜已经上了桌,围桌就坐的客人们对于我们突然打开了房门似乎并不在意,依然只顾彼此谈笑。
几名服务生端着托盘酒瓶,绕着桌子忙碌地收拾添酒。
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普通的饭局。
除了包房左面,靠墙站着一排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子,她们的衣着打扮也都和我差不多,多是旗袍高跟鞋,妆容有的清丽,有的妖娆。
“你和她们站在一起就可以了。”经理指了指她们,推我进了包房,便关上了门。
这样就可以了?
我完全没有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不论客人、服务生,还是那些女子,谁也没有要来跟我解释的意思。
我便只好先规规矩矩站到墙边,和她们排在一起。
这些女子似乎也是互不相识,一句话也不,要么怔怔发呆,要么就不知从哪摸出只圆镜,整理自己的仪容。
原本想问问她们知道些什么,却又实在没有开口的契机,我也就半靠着墙壁,一面休息还没有习惯高跟鞋的双脚,一面在桌边找寻张家泽的所在。
“张先生一手掌控上海花国,素闻你是海量啊,怎么今几杯红酒还推阻起来?”
正找他,就听见了有人叫他的名字。
我循声望去,坐在离我不远处的位置上,背朝着我的那人便是的张家泽。
气是真的热起来了啊,连张家泽都换穿隶衫,袖口挽起的一段刺着满洲旗装上常见的图纹,很是儒雅。
跟身边劝酒的秃顶胖子比起来,他的身形显得格外清瘦,此时他正一面摇着头一面伸手去挡自己面前的酒杯。
“是啊张先生,上回灌倒我们一桌子人,可不见你这样手下留情。”对面一个蓄着胡须的男人也摸摸下巴笑起来。
顿时一桌子人都陆陆续续跟着起哄。
“没错,上回灌我们也不手软。”“你也是?我也是啊!张先生千杯不醉!”
张家泽能不能喝酒我是不知道,但若是茶,他倒绝对可以埋着头一杯一杯喝个不停。
我皱了皱鼻子,一走神笑了出来。
“诶你,别光顾着看,过来给张先生斟上酒。”那红光满面的胖子大约是见我对着他们笑,便也咧嘴笑着朝我招了招手,他举起的左手,指似乎少了一截儿。
斟酒?我愣了,不是刚刚还什么都不用我做么。
左右一看,身边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收起手里的圆镜,斜眼瞟了我一眼,那眼神怎么看都不是特别友善。
“别东看西看的就是你!赶紧过来!”那胖子又指着我高声叫道。
我便赶紧走过去,接过服务生手里捧着的红酒瓶,心想着斟酒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先斟了再吧。
“来来来,张先生再来点儿。”那胖子敲着张家泽的酒杯向我示意道。
我刚想倒酒,张家泽却抬起胳膊拦住我,摆了摆手,对那胖子:“成爷,今真是不能再多喝,改日再聚,我必定奉陪。”
“改日是改日,今是今,”那位成爷忽然贼笑起来,“早就有人传,张先生每逢‘点大蜡烛’,一定是会先行离开,看来传不假,张先生今坚持不肯多喝,是不是怕酒上了头,坏了自己的规矩。”
又是“点大蜡烛”。
我扁扁嘴,这到底是个什么俗规。
“成爷既然明白,那便稍事体谅吧。”张家泽倒也就笑着点头认了。
“哎,明白是明白,体谅就另了,今老哥哥让你把规矩交代在这儿,保准你明就得谢谢我,来,喝就喝个尽兴…哎你还杵在那儿等什么,懂不懂?”那成爷拿指头点零我。
但张家泽一条胳膊始终拦在我面前,我总不好伸手去取他的酒杯。
成爷见状也是明撩快,一把拉开张家泽冲我扬了扬下巴:“倒,倒。”
张家泽立刻扭过头来,抿紧嘴唇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一扭头,他可算是看见了我,眼里对成爷的嫌厌,迅速换成了惊讶与诧异,我简直能看见他脸上写着“你怎么会在这里”几个大字。
真是难得他会有这样起伏的情绪波动啊。
“我你听不见是怎么着?”见我还是站着不动,成爷又再催促道。
张家泽还是拧着眉头,瞪着我再次摇了摇头。
进退两难。
我看看他们,又看看桌上那只酒杯,终于还是一咬牙举起了酒瓶。
张家泽似乎有些生气,死死盯着我。
然而红酒只从瓶口往酒杯里落了一滴,我便收起酒瓶退开两步,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
“哟,你这是几个意思。”成爷一愣。
张家泽也是一愣,随即竟然摇头轻笑起来。
“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啊。”成爷也跟着他笑了几声。
张家泽淡淡的看了我一眼,突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是做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吗。
“丁陌。”我皱了皱眉,答道。
“泡沫的沫?水墨的墨?”
“陌生的陌。”
“丁陌…”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嘴角漾着一个浅浅的弧度,有些好看,“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的的确确,是张家泽第一次问我的名字。
越来越多的客人喝红了脸,高声笑着逐个儿招唤站在一边的女子,被叫到的女子皆是精神一振,收了圆镜唇膏之类的物件,抖抖旗袍便扭动腰身快步跑到饭桌旁,顶着一张张毫不吝啬的笑脸,各自为不同的客人斟酒添菜。
就算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个吃饭法也太过于矫情了,连自己动个手都不愿意。
饭局快要结束的时候,成爷离开座位不知去了哪里。
逮住这空档,我赶紧放下酒瓶,捶了捶肩膀,正要再甩一甩有些酸麻的手臂,张家泽却一把攥紧了我的手腕。
他不知为何用上了相当大的力气,几乎就要捏碎我的骨节。
很痛。
不等我叫喊,张家泽便猛地站起身,低下头来厉声道:“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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