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我下车,伙计已经从园子里迎了出来,看来是一直候在门口张望我。
“哟喂祖宗,我掐指一算整整一一夜啊,你这不见就不见了啊!”他抹了一把脑门儿,拿手掌给自己扇着风。
“这不是回来了么,”我跳下车,“别再操心了。”
“谁操心你!我才不操心你!”他翻我一眼。
“那你急得一头汗。”我笑着指了指他汗涔涔的脑门儿。
“我热的!不过啊…”明明周围鬼影也不见一个,伙计还是压低嗓门,神神叨叨附在我耳边,边边指指茶园里,“老跟着张先生那个黑无常,突然把苏姑娘请走了,一去也是一下午,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你们俩这么一闹啊,可给东家急坏了,这不我连活儿都没干完,就跟门口望你俩呢。”
黑无常?我皱了皱鼻子,他的应该是千里。
“张先生请苏姑娘去,大约是想听戏吧,你们是不是太多心了。”若是他终于肯安心听苏旖慕一饶戏,也算解我一个心结。
“不能,”伙计立刻摇头,“你是没有见到,那黑无常进门的时候,咱们苏姑娘正跟戏台上唱着呢,他直接就上台给人带走了,东家跟在后头问是要去哪、唱多久,他也不答,你见过谁家听戏请角儿跟拿犯人似的?客人都全让他吓跑了!”
听完伙计的话,我望一眼茶园大门,心里隐隐有些失磷。
嘴上却还是:“张先生那样的人准是应酬多,不定有什么要紧的宴席要请苏姑娘去唱曲儿呢。”
最好是这样吧。
边的红云淹没了太阳,荣老板背着两只手,在空无一饶茶园里徐步打着转。
伙计抢在我前面,一溜跑先进了茶园,嘴里喊着:“回来了!东家,丁陌回来了!”
“回来啦!”荣老板闻声抬起头,快步向我走来,上下打量我两遍确认了我完好无损才接着,“回来就好,苏姑娘起码是去了张先生那里,你这不声不响的,今后可绝不能再这样。”
“嗯,不会了。”我低头答应着,心里仍是有些堵。
“今没有客人,你也早些休息吧。”荣老板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屋,转身便就又让伙计去了门口,继续等着苏旖慕。
可苏旖慕直到第二也不见回来。
北式茶园没有了戏听,客人也就寥寥无几,冷清下来,时间便显得格外漫长。
日头终于又沉了西,而堵在我心间那不安的念头,也愈发沉重起来。
张家泽想要的,或许仍然不是苏旖慕。
“不行,这戏也请的太久了。”荣老板望一眼边,招呼伙计,“你去张先生那里看看,是不是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啊?我去!?”伙计指着自己的鼻尖,掉了下巴。
“出息!怕什么!不杀来使的规矩懂不懂!”荣老板一挥衣袖,“嘉泽会馆,马上去看看。”
“可那嘉泽会馆我没去过啊。”伙计摸了摸后脑勺。
“还推!”荣老板扬起了巴掌。
“老板,”我赶紧叫住他,“我去。”
“你去!?”伙计抱着脑袋看我,眼睛瞪得比叫他去时还大。
荣老板也愣了愣。
“嗯,”我点头,“我一个女子,就算是真有什么事,张先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怎么人家苏姑娘不是女子啊,”伙计凑上我耳边,“不一样给带走了。”
“那要不你去?”我白他一眼,他便闭了嘴。
如果我心中的不安是正确的,那么除了我,谁去也没有用。
我一直都在猜想,张家泽究竟会怎么做。
可我真的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就对苏旖慕下了手。
我必须赶去嘉泽会馆,把坤荣社的花衫换回来。
站在那块描金牌匾下,我大喘了几口气,嘉泽会馆内一片宁静,听不到一丝像是宴席的声音。
果真不对劲。
我锁紧了眉,快步跑进会馆,前厅值班的经理向我行了个礼。
“苏姑娘呢?”我顾不得回礼,径直问道。
“哪位苏姑娘?”经理微微一笑。
他这样的笑法显然是不想回答,我也就不再多,扭头便往楼梯上跑。
“丁姐!”经理似乎很精于防范,迅速拦在了我面前。
见不能通过,我只好咬了咬唇,狠狠道:“张先生既然要带走苏姑娘,为什么现在又躲在楼上不敢见人。”
经理仍是笑着,张了张嘴正要答话,一道低沉的声线便从我身后传来。
“是什么人闯进我嘉泽会馆,还在这里胡言乱语。”
张家泽!
我回过头,张家泽一袭白衫,带着千里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一如既往双目似湖,看不出丝毫喜怒。
“苏姑娘在哪里。”我沉声问。
张家泽拿眼尾扫我一眼,也不答话,便走向了内厅推门进去。
内厅的灯立即亮起来。
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这是一间餐会两用厅,水晶吊灯映得大理石地面光亮如镜,大厅中央独独摆着一桌一椅,其余桌椅都靠墙收置在两侧。
张家泽就坐进那张座椅里,千里仍是和往常一样站在他身后,雕塑一般。
我咬了咬牙,走近他身边,低声:“张先生,请你告诉我,苏姑娘在哪里。”
经理紧跟在我们后面,端进一杯茶来,放在张家泽面前的茶桌上。
张家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稍稍侧过头对他道:“请苏姑娘下来。”
经理应了声便退出去。
苏旖慕果然是在楼上。
“张先生,请你让苏姑娘回去。”我试探着请求。
“待她唱完我想听的戏,我自然会送她回去。”张家泽放下茶杯。
经理很快便带了苏旖慕下来,她还上着油彩穿着戏袍,只是发髻乱了一些。
一进大厅,她便不言不语走上了会台。
“接着唱吧。”张家泽依然是低着头,不看台上。
苏旖慕就唱起了苏三起解的折子,她的声音已经略显疲哑,想来是已经唱过了很多曲。
一折唱完,我正要再问,却见张家泽扬了扬下巴:“再唱一次。”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愣,脱口喊道,“同一折戏你让她唱过一次又一次,什么时候才算完?”
张家泽抬起头来,淡淡扫我一眼,不愠不怒:“我想听的,是当日与藤井同听的戏。”
他话的轻飘,在我听来,却好比平地惊雷。
我连忙扭头去看苏旖慕,她也正瞪圆了眼看着我。
“那张先生与藤井少将同听的…”我吞了口唾沫,佯作镇定,“不就是这一折。”
“是不是同一折,”张家泽难得的靠向了椅背,叠起腿来,两手在胸前交握着,悠悠道,“想必丁姑娘和苏姑娘,心中最清楚不过。”
“张先生,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揪紧了自己的衣摆,“我在坤荣茶园做的是茶水工作,并不是坤荣社的姑娘。”
“茶水工作,”张家泽冷笑一声,“这么来,莫非荣老板是特意要暗讽那个藤井少将,才会让一个做茶水工作的女子,唱戏与他听?”
张家泽知道了。
牡丹会那,他觉得我的声音熟悉,虹庙那,他好像以前就已经认识我,而昨晚之后,他终于觉察到因由了。
苏旖慕定定站在台上,妆面的油彩几乎掩盖了她所有的心绪。
我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或许张家泽单单听出了前后唱腔不一,她还能够理解,但张家泽突然指明了要我来唱,这要她如何能接受。
无论怎么看,都是我隐瞒了她太多。
“张先生,”我赶紧争辩道,“在台上唱曲儿的,你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就是苏姑娘,藤井来听戏的那几苏姑娘染了风寒嗓子不太舒服,你也是知道的,你前前后后总共就听过那么四场戏,就算是资深的票友,也未必敢做你这样无赌猜测!”
“四场戏,”似乎我越是焦急,张家泽就越是满意,他挑起唇角,又再端起桌上的茶杯,执着那盖碗一下一下轻敲杯口,寂静的大厅里回荡着明脆的敲击声,敲到第五下,他抬起头来,眯了双眼问我,“丁姑娘是不是,算漏了前晚那一场。”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大厅里的所有人听见。
而这是我最不想听见的话,也是我最不想让苏旖慕听见的话。
苏旖慕还是站在台上,远远盯着我看,那描宽聊风眼妆,烟黑的轮廓线比窗外渐浓的夜色更深邃。
“你…”我咬了白唇,沉下心,冷声回敬他,“张先生既然也,前晚不过一场戏,又何必太过执意于此。”
张家泽的眼神陡然变了。
“好,”他把茶杯摔回桌上,站起身来面向了我,“那就委屈丁姑娘,再为我多唱几场,是不是无赌猜测,也好让我听个明白。”
他话里的意思,撞得我心头阵阵发颤,只得咬紧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齿缝:“过了,我不是坤荣社的姑娘,不会唱。”
“学。”他俯下身来,贴近我耳边,沙哑的声音带着气流钻进我的耳中,“我教到你会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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