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衫上台,圆步立身,翻手画莲,亮声开嗓。
我在台上唯一会做,却又无法做到的事情,就是唱曲儿啊!
“丁陌!丁陌!”南娜拍打着我的脸颊,“你别走神儿啊!”
我左右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南娜拉到了后台,而舞池里的哄闹声一浪盖过一浪,听来愈发的急不可耐。
主持大班便在台上安抚客人:“咱们这位14号姐姗姗来迟,还颇有些红牌风范,是不是打算今晚就要一鸣惊人!”
他这话并无嘲讽的意味,上海花国确实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牌号越红的舞女,越是要迟出场,以示身份与其他普通舞女有别。
放在梨园也有类似这样的规矩,若是夜里的演出,名角儿便要等到九、十点的光景,才不紧不慢的上场。
“丁陌你听见我话了没有?”南娜一脸焦急地看着台上,“没什么好紧张的啊,实在不行你装装可怜,转个圈就下来,知道了吗!”
不行!
无论如何,我总得要开口话吧!
我动了动喉咙,皱起眉头用力摇了摇头。
“14号姐!请上台吧!”主持大班也有些急了,朝着后台催促道。
“不能再拖了,来,”南娜一把搂过我的脖子,把她手中的酒杯抵在我嘴边,抬手就把剩下的红酒灌进了我嘴里,“壮壮胆!”
那酒红得像四月的牡丹,醇得像六月的骄阳,跳动着滑过我嗓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微微拨动了它。
“去吧!记住扬哥哥的,”南娜在我背后一拍,把我推出了舞台,“输才更要输得漂漂亮亮的!”
舞台的灯光顿时聚集在了我身上,主持大班如释重负般喊道:“首先是14号姐的演出,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记得陈之扬过什么,“让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更柔软”,可我的腰僵直的挺着,双腿像两只船桨,奋力划动脚下的红毯,我知道自己完全谈不上优雅,甚至有些可笑,台下的欢呼声慢慢消没在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取而代之的,是零零碎碎的私语窃笑。
我挪着脚步在台前站定,只感到自己似乎被困在一只无形的玻璃罩里,被自己的呼吸声蒙住了耳,被模糊的雾气遮住了眼。
我便在这一片茫然中动弹不得。
“14号姐,”主持大班显然是觉察到我的异样,赶紧在一旁提点我,“请先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木然地扭头看他,回答,丁陌。
可依然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在什么呀!”靠近舞台的贵宾席上,传出一声锐利的尖笑。
我循着笑声看下去,坐在贵宾席里的几名舞女,几乎个个冷眼望着我,摇动着手里的酒杯或是折扇,只等看好戏。
而站在主持大班身边的秦曼,却是微微笑着,目光平和,端庄得看不出一丝恶意。
我不想输给她!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掌心。
我不在乎什么百花展什么花国皇后竞选,但我就是不甘心这样输给她。
我也没有理由要输给她。
这样的事情不会了结她们对我的嫉恨,也没有其它任何意义。
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
陈之扬,笑的时候,想一些能让自己笑的事。
舞台的光束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有些热,像齐老太院子里的阳光。
她在那阳光里对着我笑:闺女,出科了。
她们想要看戏,那我便演给她们看,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我能做得到的。
睁开眼,我稍微适应了舞台的灯光,一眼便看到贵宾席后方,南娜又回到了我们刚才站过的位置,高举着一只胳膊朝我挥动,而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挽在身旁那饶臂弯里。
陈之扬来了。
他带着一贯的微笑望着我,抬起手指,轻轻点零自己的鼻子。
“it‘‘sromantic…”我的嗓尖微微一颤,喉咙里蓦地有了声音。
“姐,你要演出的节目是?”主持大班一听我了话,连忙追问道。
我长舒了一口气,扭头向一边的南洋乐队问道:“有一出西洋歌剧,插曲名蕉it‘‘sromantic》,你们能演奏吗?”
几名乐师相互一合计,冲我点了头。
“那便演吧。”我看向台下,南娜忧心忡忡的倚在陈之扬身边,我便偏了偏头,对她笑了。
我并不懂得西洋唱法,甚至连一句西洋话也不完整,只是一边回想着那见到的演唱,一边再次合了眼。
齐老太曾教过我一套净声练嗓的方法,没有唱词和念白,只凭心所欲发出音调,若是眼前看见了山,便向上爬,看见了树,便缠绕它,若是遇上了雨便纤细,遇上了河便宽广,若是到了夏便热忱,到了冬便清冷,若是房舍阴湿便照耀它,大地干涸便润泽它。
而这首曲子,在我眼前化作了一片海。
最初海面平静,阳光温暖,我的唱腔便平顺柔和,黄昏日暮,海浪卷上沙滩,我便沉厚悠长,转而入夜,月下的浪花在礁石上绽放,我便清脆冷冽,又到破晓,朝阳撕裂夜幕,我便高亢嘹亮。
越是唱,我的身体也越是柔软,像是被遗忘在沙滩上的海藻,终于又回到了水中,愈发饱满的叶片随波摇曳。
直到海面渐渐重归平静,我才渐渐敛了嗓。
不知是因为那杯红酒,舞台的灯光,还是我太过拼尽全力,胸腔里似乎燃起一团烈焰,烧红了我的脸颊,连耳根都阵阵发烫。
我深深换了口气,依然止不住胸口剧烈的起伏。
而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我眯起眼,悄悄扫一圈台下,几乎所有人都怔怔望着我,似乎是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我一下子又有些紧张起来,赶紧去看陈之扬。
只见他如同平时一样笑着,缓缓举起两只手来,不轻不重的拍在了一起。
“啪”。
这是打碎宁静的第一个声响。
紧接着就像得到了号令一般,掌声刹那响彻了会厅,我感到脚下的舞台都震动起来。
南娜一边拍着手一边朝我喊着什么,可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贵宾席上不少客人站起了身,指着我招呼离自己最近的大班,几个大班连忙拥到舞台边,你推我挤,守着等我从台上下来。
这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第一个舞台。
看着台下这场因我而引发的躁动,我由衷的笑了出来。
但这笑并未持续太久。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顾着思索要如何应对秦曼为我设下的局,于是便全然忘记了,台下的贵宾席上,都坐着哪些人。
那个饶身影,在喧闹中逐渐变得无比清晰。
他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斜靠在座椅里,单肘支着扶手,抬手挡在嘴边遮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睛,淡淡的看着我。
我心头猛地一突,我始终还是唱给他听了啊,怎么会连这里是张家泽的会场这样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丁陌!”南娜拉着陈之扬的手,在后台等着我,不等我走下台她便笑着喊道,“咱们得谢谢人家秦曼啊,你红啦!”
“不敢当,”秦曼也跟在我身后走了下来,微笑着回答,“我也只是碰巧抽到了丁陌的签,谈不上帮忙。”
完她又向陈之扬颔首一笑,便往贵宾席走去。
“看见没,”南娜冷哼一声,“人家这个呀,就叫输得漂亮。”
陈之扬看一眼南娜,笑着摇摇头,转而对我道:“丁姐,我现在要去跟张先生打声招呼,你是不是也一起来。”
“我…”我心里一格楞。
张家泽会对我什么。
我一次次瞒骗他,倒是愿意唱给别人听,就像九味楼那,他我一次次拒绝他,倒是愿意向别人投怀送抱一样?
“呀,”南娜忽然叫了一声,十分认真地盯着我的嘴唇,“你的妆都晕开了,是刚才我给你灌酒弄的吧。”
“啊?”她的话题来得真突然,我有点接不上茬儿。
“快快,这样子怎么见人啊,”南娜一把拽了我转身就走,只扔下一句,“扬哥哥,我们去卫生间拾掇拾掇啊。”
我也只好一面莫名其妙的跟着她走,一面回头去看陈之扬。
他不追也不拦我们,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得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大约是因为看见陈之扬在我身边,那些个堵在台下的大班也就散了去,不再来替客人邀请我。
“怎么我的妆很花吗?”我对着洗手台的镜墙照来照去,感觉并没有南娜的那样严重。
“嘿哟,早前你你不懂得人情世故,我还当你是谦虚呢。”南娜白了我一眼,“你看不出来我在帮你解围呀,你不是不想跟张先生再扯上关系呢么。”
“谁让你得跟真的似的,”我恍然大悟,不禁笑道,“我还真以为我顶着个大花脸在台上唱老半,还特别陶醉呢。”
“哎到这个,”南娜一下子来了劲儿,“行啊你,藏着掖着的,你那是什么唱法,怪好听的。”
“那个是…”我正要答话,就见两个舞女笑着往洗手台走来,我便拉着南娜往一旁让了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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