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会没有停车场,舞客的车辆都停放在不远处的街道上,穿出后巷,还要再走过一条狭窄一些的巷,才能看见公园大道,这个距离算是有些远的,所以会把车子停放在这边的舞客并不多,也就极少有人会在夜里从后巷经过。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幽深的巷子里激起杂乱的回响,两侧的杂物连成一片形状古怪的黑影,巷口微弱的光亮远远飘动着,就好像怎么走也接近不了,我越是走越是隐隐感到心里有些发毛,于是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耳旁的声响也就更加急促起来。
听得心头阵阵焦躁。
忽然之间,只觉一股力道带着劲风从背后绕上来,我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脚下一轻向后摔去,后脑正好撞在身后饶胸前,反而多亏他死死箍住我的肩膀我才不至于摔倒地面。
怕什么来什么!我果然遇上心怀不轨的人了!
回过神来正要挣扎呼救,却有一个硬物顶在了我的后腰上。
我似乎能感觉到它锐利的尖端已经刺透了我的衣服,冰冷的抵住我的皮肉。
刀!
我猛地清醒了不少,求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这种时候乱喊乱叫并不一定是最明智的选择,也许他现在还不准备刺伤我,我一喊叫激怒了他,那刀子立刻就捅进来。
必须要先冷静下来。
我喘了两口气,趁身后人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赶紧低声道:“先生,你想要什么,我…”
我本想“我的钱都在包里,你想要就全拿去”,脑中却先“轰”的一炸。
我喝酒喝得迷糊了,没有带坤包出来啊!
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什么都没有,他会不会杀了我,泄恨灭口?
可没想到惊慌之间,还不等我想出对策,腰上的刀竟先突然离开了我,箍在我肩上的手也似乎僵了一瞬。
这样的反应对于一个匪类来,着实有些奇怪。
我便壮起胆子,抬起手来试探着掰了掰他的胳膊。
“你喝醉了?”正掰着,他兀地在我头顶开了口,吓得我浑身一激灵。
“啊?”乍听他这样的问法和语调,极像是与我熟识,但我又十分的肯定,自己从来不曾听过他的嗓音。
“你喝醉了。”他重复一遍,言语更加低缓了一些。
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澈,听来让人十分入心。
“你认识我吗?”我不禁问道。
他没有答话,我轻轻挣扎一下,他的手也不见放松。
我便向左侧了头,一点点抬头想看清他的脸。
头不能抬得太快,万一真的只是个匪类,不愿意让我看见样貌,也好让他有时间阻止我。
然而这一侧头,左耳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耳畔隐约响起一阵心跳声。
“哑巴!”我忽然脱口喊道。
并非我听觉精进到仅听心跳也能辨认出人来,只是这样的接触让我猛地记起,整个上海,与我算得上熟识,而我却又从来未曾听到过声音的人,就只有哑巴啊!
“哑巴?”我迅速向上伸出手去,想要摸索他的长相,看看那张脸上是不是戴着一副洋墨镜,“你是哑巴?”
可他更快。
不等我碰到他,肩上的手臂便先松了力,原本我已经是半摔倒的姿态,全凭他撑扶着,随着这身后一空,我猝不及防跌坐在地。
这是演的哪一出。
雨后的地面仍然湿滑,我费了些力气才爬起来,再四处看去,目光所及只有巷道两侧堆积的杂物,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动作这么快,一准儿是哑巴!
他跑什么!
他会话!?
我捏紧了手里的停车牌,朝着不远处的巷口追过去。
空气里的水雾在昏黄的街灯下飘浮,公园大道寥寥停着几台车,对面静安公园一片漆黑。
我怎么可能追得上他。
我茫然的在巷口转悠了一会儿,满心又是不解又是不甘,差一点要记不起来自己到公园大道是要干什么。
直到脚下“咔哒”一响。
我低下头,被我踢到的是一枚白底圆牌。
虽然沾污了雨水,牌子上的数字“8”,依然清晰可辨。
我瞬间懵了,秦曼和乐乐的话是真的?
“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大约是见我在巷口徘徊,邻近的一名司机打开车窗探出头来,高声询问道。
“我,”事情突然来的太多,以我醉意朦胧的脑子来想,不是一团混乱,便是一片空白,我木木的向那司机伸出手去,“我在找周老板的车。”
司机又再打量我一眼,转而向着对街一台车招手喊道:“是找你的!”
周老板的司机确认过我手中的停车牌,只问了去处,便将我送回了沪港大饭店。
我在后座里摇晃着,醉意和睡意都越来越浓。
待好不容易爬上楼进了房间,我就是想再多思考些什么,也实在力不从心,脱下身上的旗袍便倒进了棉被里。
等再醒来时,是被南娜硬生生吵醒的。
睡眼迷蒙间只见她一脸惊惶的趴在床边,一边用力摇晃我一边喊着:“快醒醒!你哪受伤了!话呀!还能话吗!伤着哪儿了!”
“受伤?“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我没有啊。”
“你没有!?”南娜拽着我的胳膊把我转来转去看了几遍,“好像真的没有呀。”
“你干什么呢,怪吓饶。”我笑道。
“我吓人?”南娜一瞪眼,扔给我一团东西,“你自己看看!”
抖开一看,是我昨穿的白缎旗袍,只是那下摆处赫然一片斑驳的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头一紧。
“这不问你呢,周老板发现后座上有血迹,我一回来就赶紧来看看你,结果不就是看见这东西了,你哪儿弄回来的?”南娜想了想,一把掀开我的被子看了看床单,“该不会是月事来了吧。”
月事?
我心里一格楞,抢回被子来抱在怀里:“你想什么呢!”
“那你倒是自己想呀,”南娜伸出指头弹怜我手里的旗袍,“哪儿弄的。”
我努力回想着昨晚的情况,似乎是只有摔在地上的那个时候有机会沾染到。
难道是他的血?
“想起来了?”南娜大约是注意到我表情有变。
“嗯,我昨晚,”一面着话,我一面却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好像遇见了哑巴,他在后巷里…”
话没完,胃里忽然翻起一股酸,激得我身子一窝,俯在床边干呕起来。
“至于吗,”南娜赶紧扶着我,不轻不重的抚拍我的后背,“还你喜欢那个哑巴呢,哪有人一起自己喜欢的人就吐的。”
我吐不出东西,却又停不下,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也答不出话来,只好连连摇头。
“怎么,不是呀?”南娜十分幸灾乐祸的笑着,“那就昨晚喝那几杯,能够你一直吐到现在?”
“南娜…”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口的喘着气。
我想起来了,的确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南娜…”我侧起头看向她,她的影像在眼前的水雾中波动,“我快有两个月,没有过月事了…”
南娜脸上的笑容霎时僵滞,扶住我的手指也掐紧了一些。
“那…没迎”她的声音有些惊惶,尾音微微颤抖,“你什么意思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怔怔答道:“我怀孕了…”
我怀孕了。
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
他还有一个哥哥,或是姐姐,正孤零零睡在北城一棵没有名字的大树下,一座没有名字的坟里。
他没有名字。
我不曾疼他爱他,不曾哄他入睡看他长大,不曾把我碗里的菜夹给他。
不曾看过他的笑脸,握紧他的手。
我什么也不曾为他付出过。
甚至没能保护他。
我每每跪在他的坟前求他原谅我。
我这一生只为他唱过一曲歌。
儿啊儿啊——你走太歇—
现在我怀孕了,我有邻二个孩子。
是你又回来了吗。
你原谅我了吗。
“你怀孕了!?”南娜揽过我的肩,焦急的追问,“是不是张家泽的?是不是呀?”
“不要…”我一开口,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
“你不想要这孩子?”南娜一见我哭,赶紧伸手替我抹了眼泪,哄劝着,“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我替你请大夫,你别怕,别怕啊…”
“不要…”我握紧了南娜的手,仰起脸来,纵声大哭,“不要再带走他了啊——”
自从那晚母亲对我:“算了吧,反正都过去了,别再了。”
我便再也不曾这样哭过。
雨季尤在,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了玻璃窗上。
我要给他取一个世上最美好的名字。
带他去看北城三月里最美的白桃花。
我要采来桃花为他酿成酒,乘着酒香,在院子里的沙土地上教他写字。
他一长高,我就一给他做新衣,纳鞋底。
不论男孩女孩,我都教他唱关公单刀会,吕布战三英。
不论荒年丰年,我都多给他盛一碗饭。
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人可以再来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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