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依然是一贯的学生装打扮,蓝衫黑裙,一偏头,齐耳的碎发就向一侧散开。
“娜娜姐,陌姐,原来你们在这里呐!”乐乐歪着脑袋甜甜笑道,“妈咪到处找你们,都快急死啦。”
“什么事儿被你一呀,都夸张的不得了,”南娜迅速镇静下来,露出一贯的笑脸,“能有多大的事要急死她。”
我也赶紧稳住了呼吸,学着南娜的腔调笑道:“是不是周老板来了。”
大约是我学得有些干瘪,南娜斜过眼角来瞟了我一眼。
“不是啦,”乐乐也含着耐人寻味的笑意看我一眼,软声答道,“今有老板指名,要买陌姐你的钟时呢!”
我一愣,南娜也猛地转过头来,眼中满是讶异。
严格算起来,这不过是我来大都会的第三。
第一的百花展,尽管演出的节目引人瞩目,但我却没有在舞台上报出过我的名字,所有人都只知道,我是“14号姐”。
单凭这样一个称呼,是买不到我的钟时的。
上海舞厅里的规矩,新入行的舞女,若是没有歌星影星之类的身份背景,也没有擅长洋话,或是西洋运动之类的特殊才能,起初就只有靠自己的姿色技艺吸引舞客,每最早守在主舞池边的等候席上的,便都是这样的舞女。
她们的处境大多都十分尴尬,做着最耗时费力的工作,却拿着最微薄的收入,但她们又必须要比已经红了牌号的舞女,更加悉心经营自己,在服饰装扮上花大价钱下大功夫,以求能够从百花丛中脱颖而出,引起舞客注意。
在人前她们或许每优雅的喝着咖啡吃着鸡蛋火腿三明治,私底下却是住在老旧的里弄中,和生活清贫的邻居一样,用搪瓷缸喝水,吃隔夜的冷饭。
而舞客通常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兴许只是经过时,被她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撩拨了心弦,就邀她们共舞一曲。
这时她们便问舞客要一张舞票来,到了月底,就用手里积攒的舞票向舞厅结算五成的抽提。
若是有能耐拿到足够多的舞票,才会有舞女大班或是妈妈生来问了她们的名字去,为她们安排钟时,引荐更有财力的舞客。
至此,舞女之间的战争,也就上升到了舞女大班、妈妈生之间的战争。
每一名大班和妈妈生,都想捧红自己手下的舞女,也都想压制对方手下的舞女。
而我现在,还并未被分管给任何人。
所以就算有舞客询问“14号姐”,大班和妈妈生也都会暂且推脱,以免自己助红了我的牌号,到头来我却被分到其他人手下。
为他人作嫁衣裳。
舞女们就更不用了,若是被舞客问起我,她们大约会缠绕在舞客身上娇娆的回答:“老板,您看我就不比那‘14号姐’更好?”
但是要有舞客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大班与妈妈生就都不好再多做推脱。
可能在大都会直接叫出我名字的人,会是谁呢。
除了张家泽、陈之扬,我一时间实在想不出,还曾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过哪位舞客。
南娜也低下了头,略作思付,忽然喃喃道:“宁三爷…”
“谁?”她的声音堆挤在一起,我听得不太分明。
南娜没有回答我,抬头直盯着乐乐,一字一句问道:“那位老板,是不是百岁堂的宁三爷?”
宁三爷…
我皱了皱眉,回想片刻才记起,爆炸当,张家泽所在的台桌上,似乎是还有这样一个人。
陈之扬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
当时我只顾要向张家泽报信,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他。
记得陈之扬称呼他是,宁世,宁先生。
百岁堂的宁三爷,这么刚好会赶在今前来,绝不会是只为了要我陪他喝一杯酒,为他唱一曲歌。
“那我可不知道呢,”乐乐甜腻腻的嗓音,这时听来,让我觉得十分闷耳,“妈咪只赶快找陌姐出来坐台,没有是坐谁的台。”
刚刚才好要稳住阵脚静观其变,没想到这变数竟然这么快就到了跟前。
“行了知道啦,你先过去吧,”南娜不愧是南娜,仍是弯起笑眼答道,“我替你陌姐拾掇拾掇就来,你看看她,一点能见饶样子都没樱”
看着乐乐的背影走远,南娜赶紧扭头转向我:“百岁堂的人今会来这里,摆明是要为成爷的事兴师问罪,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还是趁现在跑吧。”
“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我捏紧了拳,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宁三爷是为什么找到了我头上,我这样一跑,就真的是怎样也不清了。”
“宁三爷虽然是百岁堂的三当家,但很少出来露面,”南娜咬了咬指甲,“倒是听他为人谦和,不像是会随便乱来的人。”
“这便好,”我望一眼正厅大门,“我还是先去陪他坐坐,毕竟成爷这件事,我清者自清。”
何况还不知道乐乐有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若是一跑,她会不会在我背后多搞出什么动静。
更重要的是,既然是百岁堂找上了门。
张家泽就一定已经在赶来大都会的路上。
虽然是无须再次关门歇业,但大都会的生意显然是受到了比爆炸案更为严重的影响,正厅里的人数不及平日一半,千人舞池里寥寥晃动着几个不知世间纷争的身影,上空的球形彩灯有气无力的打着转,台上的南洋乐队也像失了动力一般,曲调低迷。
只有柳眉红唇的舞女,依然摇晃着酒杯,拈拿着香烟,袅袅娜娜穿行往来,时不时扔出一串笑声。
早年樊川居士感叹六朝兴亡,有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至今看来亦是如此。
就连高窗外飘扬的是哪国旗帜,也未必是舞女需要关心的事情,何况只是死了一个华董。
来可笑,若那场连环爆炸,真的是成爷授意日本人所为,旨在压制大都会生意兴旺的势头,那么现在这样,也算是颇具成效。
可惜那最想看见的人,已经送了命。
南娜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就在舞池边,等候席那里看着,你万事多留心,百岁堂到底都是些亡命之徒,乌合之众,别把他们当成是能讲道理的人,若是哪里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你就赶紧朝我挥手,我拼了命也会想办法的。”
“放心吧,就算是为了不要你拼命,我也不能让自己出事。”我理了理耳鬓的碎发,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踏进了正厅里。
“哎哟丁陌,来来来。”刚一进门,舞池边的妈咪便使开了身旁的舞女,连连冲我招手。
“妈咪。”我应了一声。
“瞧你,越看越水灵,”妈咪拉过我,悠悠笑着,完全没有乐乐所‘要急死了’的样子,“你呀,可是陈先生亲自送来的人,将来买你钟时老板一定不会少,这第一次坐台,可不要像那些个雏儿似的,尽干让自己跌价的事,拿出点红牌该有的架子来。”
有些新入行的舞女,因为心急,就过分讨好舞客,便被笑称是“雏儿”,殊不知越是高雅的舞女,才越能彰显追捧她们的舞客的品味。
“我知道的。”我随口答应,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妈咪总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就算再不关心成爷遇刺的事情,但要是百岁堂的三当家找上了门,也不应该没有一点反应。
“你的第一个钟是妈咪替你卖出去的,”妈咪的话的很低缓,笑眼幽深,“以后也跟着妈咪,我要教给你的东西,还多着呢。”
一听她“以后”,我蓦地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嗯,”我也微微一笑,点头答道,“若是以后我被分管到其他人手下,我就去找陈先生,再把我换给你。”
“不光水灵,还机灵,”妈咪满意的拍了拍我的手,朝另一侧抬了抬下巴,“去吧,老板在那边等你。”
妈咪指给我的,是灯光昏暗的角落里一张双人台桌。
既然是双人台桌,那么理所当然只坐着一位客人,另一个空位是留给我的。
果真不出我所料,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那个宁世。
时常出入舞厅的舞客,身上都带着一股如出一辙的气息,或轻浮或奢靡,多少能让人嗅得出来。
而坐在我眼前的这位客人,绝对不像是会在风月场中流连之人。
他身着规整的黑色立领正装外套,正是六月间,那纽扣却还是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他坐姿端正,倒也并不显得拘谨,头发剪的清爽利落,眼眸清灵。
对于这个阶段的男人,我一向是猜不准年龄的,只觉得大约要比张家泽年轻个几岁,也许比千里还要更年轻一些。
他不是宁世,但他又是谁呢。
他见我走近,便站起身来,转向我的方向。
我心头猛地一颤,紧紧握了拳,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呼吸也乱了节奏,接连抽了两三口气。
虽然他的脸上没有洋墨镜,但这样的身形姿态…
这个人像是哑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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