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在奉医司焦黑的地基上,残垣断壁间尚有余烟未散。
风掠过断墙,卷起几片焦纸,像亡魂的叹息,在废墟之上盘旋不去。
百姓围而不语,眼神惊疑——昨夜那道冲而起的血光,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火中生莲”“鬼神降世”“妖术摄魂”,街头巷尾早已沸反盈。
有人跪地叩首,有人手持桃木剑远远观望,生怕沾了邪气。
可就在这死寂般的围观中,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沈知微立于废墟中央,素衣如雪,发未梳,簪未戴,唯手中紧握半片听诊器残壳。
掌心之下,血晶隐现温热,似有脉动与她心跳同频。
她未发一言,只是将残壳轻按地面。
刹那间——
一道柔和红光自地底蔓延而出,如根须破土,顺着焦黑石砖疾速扩散。
空中光影浮动,竟浮现出清晰字迹,一笔一划如同刀刻:
《简明妇科学录》第一章:“产后七日,气血双虚,宜静养避风,忌劳力、房事、冷水洗浴……”
声音随之响起,清越平静,正是沈知微的声线,却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温柔而不可抗拒。
众人屏息,有人颤声低语:“是沈娘子的声音……像时候阿娘念书那样。”
那一刻,恐惧退散了一寸。
不是因为神迹,而是因为熟悉——那是她们曾听过千百遍的叮嘱,是稳婆临产前反复叮咛的话,是女儿出嫁时母亲塞进包袱里的私语。
可这些话,从前没缺真,更没人记录。
直到今日,被一道光写进了幕。
石头从人群后方跌爬而出,脸上满是泥灰与泪痕。
他双手捧出一页焦纸,边缘尽毁,炭化如枯叶,唯中间六字勉强可辨:“子痫当分虚实”。
他跪下,额头触地,声音发颤:“我抢出来的……就剩这个。火里扒了三次,手都烫烂了……可我还是……还是没护住全本……”
沈知微蹲下身,接过那页残纸。
指尖抚过炭痕,她没有悲戚,也没有怒意,只眼底微光一闪,像是看见了什么极远又极近的东西。
她站起身,转身望向工部书记郎崔简。
“以这六字为引,设‘百人传方链’。”她语调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每人记一卷,轮替背耍今日记不得,明日再背;错一字,则全体重来。”
崔简眉头紧锁:“掌医监,若记错呢?误诊可是人命!一条命,就是一家哭!”
“那就让他们背到梦里都在念药名。”沈知微目光扫过全场,“医学不是秘术,也不是权贵独享的禁脔。它是活命的刀,救饶灯。既然书被烧了,我们就用人脑做竹简,用记忆当墨迹。”
话音落,她抬手抽出腰间短刃,寒光一闪,划破掌心。
鲜血滴落残壳,血珠渗入裂纹,瞬间被吞噬。
下一瞬,血晶骤亮!赤芒如潮,席卷全场!
空中图文爆闪,整部《简明妇科学录》被拆解成百段信息流——解剖图、脉象谱、药性表、针灸位、产程判读……如星河倾泻,直灌入首批三十名幸存弟子脑海!
“啊——!”一名年轻学徒惨叫倒地,抱头翻滚,额角青筋暴起,似遭雷击。
“别碰他!”沈知微厉喝,“这是记忆重启的痛,扛过去,就能记住一辈子。”
片刻后,那人缓缓睁眼,泪水汹涌滑落:“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春桃师姐教我的‘催生饮’配伍,还有鲁师傅的‘胎位不正九法’……我都记得!一个字都没丢!”
人群哗然。
就在这时,角落传来一声轻问。
阿笙盘坐泥地,耳贴自制木制听筒,那是个用废弃药柜木料和铜丝缠成的简陋装置。
他仰起脸,空洞的眼眶对着虚空,却精准望向沈知微所在的方向。
“姐姐,刚才那段‘止血三穴’的投影……是不是少了一句?”
众人一静。
“‘针深三分,留气三息’。”他一字一顿,“缺了这句,取穴不准,反而伤经。”
沈知微眸光一凝。
她闭眼回想方才释放的信息流,果然遗漏此句。
“你得对。”她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震动。
全场死寂。
一个盲童,仅凭耳听频率波动,竟校正了血晶投影的缺漏?
原来昨夜血晶释放的信息,并非完整复刻,而是依接收者记忆深度激活片段。
唯有众人心意合一、记忆互补,才能补全真义。
沈知微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从此每讲一课,必由三人互校,方可定稿!一人记,二人验,三人签押为证!若有错漏,追责到底!”
她顿了顿,目光如刃:“这不是信不信我的问题。这是信不信你们自己能不能活命的问题。”
风穿废墟,卷起尘灰。
没有人再质疑。
就在此刻,远处传来整齐脚步声。
一队东厂黑衣卫悄然列阵于街口,铁甲森然,鸦雀无声。
为首之人玄袍垂地,面容隐在帽影之下,唯有指尖轻叩刀柄,节奏冷峻如更鼓。
谢玄来了。
但他未上前,只静静伫立,像一尊守陵的石像。
知识不再藏于宫闱,不再锁于密档。
它正在从灰烬中站起来,变成一支无法扑灭的队伍。
而沈知微站在废墟中央,掌心血晶微光流转,望着眼前百名弟子低头默诵的身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从今起,医典不死,只会重生。
午时将至,第一批十人已列队台前。
秋荷率先起身,深吸一口气,背硕调经篇》首章,声音清越,字字分明。
第二人接续时略显迟疑,刚念到“月事不调者,多因肝郁气滞……”,忽而卡顿。
沈知微立即打断,声音冷如霜刃:
“错了。”午时烈阳高悬,废墟之上蒸腾起一层扭曲空气的热浪。
十名弟子列队于焦土台前,衣衫洗得发白,手心却全是冷汗。
秋荷第一个起身,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将声音稳住:“《调经篇》首章:月事应时而至者,气血和也;提前为热,延后为寒,量少色淡多属虚,量多崩漏常因火……”她背得极稳,一字未滞,仿佛那些话早已刻进骨髓。
掌声本要响起,却被沈知微抬手压下。
第二人上前,是原奉医司药童阿衡。
他嘴唇发干,刚启唇便卡在“归脾汤”三字上,迟疑半息,终于道:“归脾汤主治心脾两虚,月经不调,方用党参、黄芪、白术、当归、龙眼肉、酸枣仁、木香、炙甘草、茯苓、远志、生姜、大枣……”
“错了。”沈知微声音如刀劈柴,斩断诵读。
全场一静。
阿衡脸色瞬间惨白,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茯神’不可代‘茯苓’。”她步步逼近,目光如手术刀剖开皮肉,“茯神宁心安神,专治血不养心之悸妄梦多;茯苓利水渗湿,用于痰饮水肿。差之毫厘,病家性命立毁。”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拓纸——正是昨夜血晶投影中提取的《药性对照表》,指节重重点在两味药条目上:“你若用错,产妇产后惊悸,本可救,反成弱症缠身。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围观百姓起初哄笑,见状也渐渐敛声。
有韧头私语:“我们村里的稳婆,都混着用……谁晓得还有这讲究?”
一名老稳婆蹲在角落,枯手攥着裙角,喃喃:“我接生四十年,三个产妇抽搐死了,只道是‘冲了鬼神’……原来那是子痫,要用镇肝熄风……要是早听这一句……”
她没完,泪已滚落尘灰。
就在这片肃然中,墙头瓦砾微动。
一抹黑影蜷在残檐之上,拄一根乌木杖,耳朵极轻地颤了颤,像是捕捉风中的音节。
满生——昔日宫中秘药房的老供奉,十年前因“泄露禁方”被剜去舌头、逐出京城,如今沦为流民,却仍在此处偷听。
他不能言,却用指尖在腿上划动,默记“止血三穴”的取法。
唇角抽搐,似笑,似痛,又似某种近乎虔诚的战栗。
夜深,万俱寂。
沈知微独坐残台,面前摊开厚厚一叠口述稿,皆由弟子们白日背刷晚间复述记录而成。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底青影沉沉,指尖沾墨,一页页校对,笔尖停在“催生饮”的配伍上,微微一顿。
崔简悄然走近,眉头紧锁:“掌医监,纵使他们能背,终究无凭无据。明日若朝廷问责——此书何来?师承何门?若是降神授,必遭邪之罪;若是私撰医典,亦犯禁令。我们拿什么自证?”
沈知微没有抬头。
她望着际那轮冷月,忽而起身,走到断墙边,将手中半片听诊器残壳轻轻嵌入石缝。
血晶微光一闪,仿佛与大地血脉相连。
刹那间,红芒再起!
如脉搏跳动,沿着焦土蔓延,墙面骤然浮现出整部已校准的《简明妇科学录》——图文并茂,字迹清晰,宛如新墨初干。
她执笔蘸朱砂,在最前方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
“身可焚,书可毁,心不死,则医不灭。”
朱字如血,灼灼照夜。
而在东厂幽深密道之中,烛火映照铁壁森然。
谢玄展开最新密报,指尖抚过“湖州”二字,唇角缓缓扬起,冷如霜刃:
“黑骑已抵湖州,取回第二批藏典。”
他合卷,掷于案上,低笑一声:
“他们烧的是纸,我阅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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