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是被灶间飘出的米香唤醒的。
光还未大亮，青灰色的晨霭透过木格窗棂，在堂屋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她披衣起身，脚底触到冰凉的石板地，忍不住蜷了蜷脚趾。推开灶房门，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新米特有的清甜。
郑玥正坐在灶前的板凳上添柴，火舌舔着漆黑的锅底，把她略显单薄的身影映在土墙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露出个温软的笑：秀，你醒了？粥快好了。”
“怎么是你起来熬粥？”郑秀走到水缸旁，舀起一瓢清水洗脸，“大哥呢？”
“一大早就带着人去西坡了。”郑玥往灶膛里塞了根松枝，火光“噼啪”一声跳得更旺，“是要趁着地气正好，把最后那片石头地也开出来。走时揣了两个馍，中午不回来了。”
郑秀拧干布巾，看着姐姐在灶火前忙碌的背影。不过数月光景，那个曾经躲在屋里不敢见饶郑玥，如今已能坦然地坐在灶前，指挥着锅碗瓢盆奏响一的序曲。火光映照下，她脸上那些因常年不见阳光而留下的苍白正在褪去，透出健康的红润。
“让我来吧。”郑秀接过郑玥手中的火钳，在灶膛前坐下。
灶火很旺，松脂的香气混着米香在空气中缠绕。郑秀凝视着跳跃的火苗，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郑玥正在切腌菜，闻声抬头。
“你看这火。”郑秀用火钳拨了拨柴薪，“是不是比往常更亮些？”
郑玥凑近细看，果然发现跃动的火苗中心，偶尔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金色光泽，不像寻常火焰那般刺眼，反倒透着几分温润。
“是后山那些老松木。”郑秀恍然，“地脉流转，连带着山上的树木也沾了光。这柴烧起来，火旺却不燥，熬出的粥都格外香。”
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米粒渐渐开花，稠厚的米油在表面凝成一层薄膜。郑秀撤了些柴火，改用文火慢熬。这是母亲在世时教她的诀窍。好粥都是熬出来的，急不得。
“姐你尝尝这个。”郑秀递过来一个碟，里面是切得细碎的腌芥菜，淋了少许金黄的菜籽油，“这是前日按你教的法子腌的，用的是合作社新榨的‘净土’菜籽油。”
郑秀也夹了一筷送入口中，芥菜脆嫩爽口，带着恰到好处的咸鲜，菜籽油的香气在舌尖缓缓化开，竟有几分回甘。
“好吃她由衷称赞，“这菜籽油确是不同。”
“可不是么。”郑玥眼睛亮晶晶的，“玄宸先生，咱们的油菜籽榨出的油，不饱和脂肪酸含量比市面上的高出三成还不止呢。”
姐妹俩正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郑胜善回来了。他裤腿上沾满泥点，额上都是汗珠，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怎么回来了？
“忘了带测量绳，回来取，郑胜善一屁股坐在门槛，比划着，“昨还硬得硌脚的石头地，今早一锄头下去，竟松软得像发酵好的面团！我看啊不出半月，那片地就能播种子了。”
他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深褐色的土壤：“你们瞧瞧，这土质，跟咱试验田也差不了多少了。”
郑秀拈起一块土，在指尖捻开。土壤细腻湿润，隐约可见细的金色光点闪烁，与试验田中的如出一辙。
“地脉贯通，福泽全域。”她轻声，“看来不只是西坡，整个郑家村的地都在变好。”
“何止是地！”郑胜善兴奋地，“今早老王叔来，他家院里的老井，水位涨了半尺不止，水质清甜得像山泉水。连村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都冒了新芽！”
灶火噼啪，粥香氤氲。郑秀看着兄长的笑脸，忽然想起数月前，也是在这个灶间，郑胜善蹲在同一个门槛上，为村里闹怪病、庄稼绝收而愁眉不展的模样。
那时谁能想到，短短数月光景，郑家村能有这般变化？
“对了秀，”郑胜善忽然想起什么，“你上次的那个‘净土’品牌的事，我琢磨着是该抓紧了。眼下村里产的东西越来越好，光靠咱们自己吃和零散卖，不是长久之计。”
郑秀点头：“我也正想这事。等吃完早饭，咱们去找玄宸商量商量。”
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的脑袋探进来：“秀姑姑，我娘让我来问问，今的菜苗还能不能领？”
是邻居家的丫头杏儿，今年才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
“能领，怎么不能领。”郑秀笑着招手让她进来，从灶台边的竹筐里取出两把翠绿的菜苗，“这是你玥姑姑刚育好的白菜苗，拿回去让你娘种上。记得跟她是净土一号，要按我教的方法栽种。”
杏儿心翼翼地接过菜苗，像捧着什么宝贝：“我娘了，秀姑姑给的菜苗长得可好了，比集上买的水灵多了！”
郑秀摸摸她的头：“那是因为杏儿家地养得好。”
送走杏儿，灶间的粥也熬到了火候。郑秀掀开锅盖，浓郁的水汽腾空而起，米香扑鼻。她用长柄勺轻轻搅动，粥已稠得能挂住勺壁，米粒完全化开，凝成如玉的膏状。
“来，吃饭。”她给每人都盛了满满一碗。
白粥配腌菜，简简单单，却是郑家村人最熟悉的早餐。郑胜善就着咸菜呼呼喝下两大碗，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郑玥口口地吃着，不时给兄姐添粥；郑秀则慢慢品味着粥的香醇，感受着米粒在舌尖化开的温润。
吃到一半，郑秀忽然放下碗，从围裙兜里摸出张对折的纸。纸张有些皱巴，边角还沾着点粉笔灰。
“这是村头学李老师让捎回来的。”她把纸摊开在桌上，“学校要招两个代课老师，教语文和算术。我看咱们村识字的年轻人不少，这是个好机会。”
郑胜善凑过来看了看：“可不是么！老王家的二子，去年刚高中毕业，眼下在家闲着；还有赵寡妇家的闺女，写字可漂亮了...”
“不止他们。”郑秀指着通知下方的备注，“李老师，要是报名的人多，还想开个成人识字班。咱们合作社越办越大，往后记账、看合同，都离不开识字的人。”
“这个好！”郑胜善一拍大腿，“我第一个报名！省得每次对账都要劳烦玄宸先生。”
郑玥也轻轻点头：“我...我也想去听听课。”
灶火渐熄，余温尚存。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碗里的粥已经见底，腌菜也所剩无几，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
郑秀收拾着碗筷，目光落在窗外。院角那棵老石榴树，不知何时已爆出满树嫩红的芽苞，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更远处，合作社新挂的牌匾在阳光下闪着光，“净土”两个大字格外醒目。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也是在这个灶间，一边熬粥一边对她：“秀儿，人这一生啊，就像熬粥。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就好了。”
那时的她还不懂这话的深意。如今看着灶间氤氲的烟火气，看着兄长和妹妹脸上的笑容，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村落，她忽然明白了。
所有的等待与坚守，所有的汗水与泪水，终究会熬出最醇厚的生活之味。就像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白粥，看似平凡，却是这片土地能给予的最深情的馈赠。
“我去找玄宸了。”郑秀解下围裙，对兄妹。
灶火已熄，炊烟未散。新的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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