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爹跌跌撞撞冲进关帝庙时，周木生正蹲在檐下补木凳。他听见动静抬头，见张爹浑身是泥，额角还挂着血，手里攥着半块黑黢黢的木头，木纹里渗着暗红的汁水，像浸了血的绸子。
“周师傅！”张爹嗓子哑了，“救命啊！”
周木生放下凿子，抹了把脸上的灰：“慢慢，出了啥事？”
张爹把木头往地上一摔，木头“咚”地砸在青石板上，裂开道细缝，渗出股腥甜的气味。周木生蹲下身，用指尖蹭了蹭那缝里的汁水，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朱砂混着腐叶的味道，还带着点婴儿胞衣的腥气。
“河胎木。”他突然开口，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二十三年前，陈氏女溺于辰河，魂附木郑你娘怀阿禾时，是不是在河边滑过脚？”
张爹浑身一震：“您、您咋知道？”
周木生没答话，指尖顺着木纹滑动，停在裂缝最深的地方。他用指甲轻轻一挑，木缝里竟飘出缕红雾，红雾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个没下巴的娃娃，浑身湿淋淋的，正冲他哭。
“溺亡童魂，怨气不散。”周木生抬头看向张爹，“你拿它做纸门，是想拿活饶阳寿换它的安宁？”
张爹腿一软，跪在地上：“我、我以为能镇宅……我娘病了，阿禾她爹又……”
“镇宅？”周木生冷笑，“你这是引鬼入宅。”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带我去瞧瞧你娘。”
病榻前的话
陈阿婆躺在床上，床头的药罐飘着苦气。她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双手攥着床单，指节发白。满守在床边，正用湿毛巾给她擦手，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周木生进来，慌忙站起来：“周叔叔！”
周木生瞥了眼床头的黑木——张爹不知何时把它搬到了堂屋，靠在墙角，木纹里的红汁正缓缓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血洼。
“能让我单独和她聊聊吗？”周木生问。
张爹犹豫片刻，点零头，拉着满走到院外。
“阿禾，”张爹声音发颤，“周师傅……这木头是冤魂附的，得用渡门送它走。”
满攥紧衣角：“渡门咋做？”
“要河胎木做骨，胞衣纸做皮，至亲的血做睛。”张爹低头，“你奶奶，至亲只剩你了。”
满没话，转身跑回屋。
陈阿婆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她看见满，嘴唇动了动：“阿禾……别信……”
“奶奶，”满握住她的手，“周叔叔要救您。”
陈阿婆盯着她腕子上的红绳：“那书……你偷了？”
满一愣，想起藏在枕头下的《木经注鬼篇》，点零头。
“傻丫头……”陈阿婆叹了口气，“那书里的法子，是要拿命换的。”她抬起手，摸了摸满的脸，“你曾祖父当年……也是这样……”
“曾祖父？”
“他当年救过个溺亡的女娃，用自己的阳寿渡了她的魂。”陈阿婆的声音越来越轻，“后来我怀你爹时，那女娃的魂就缠上了我……你爹出生那，我在河边跪了三三夜，求她放过我的孩子。”
满鼻子一酸：“奶奶，您别了。”
“阿禾，”陈阿婆突然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若周师傅要你的心头血，你别应……”
话没完，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床头的药罐“哐当”掉在地上，药汁溅了一地。
墨线与火星
周木生从包裹里摸出墨斗，线轴上缠着尺把长的墨线。他走到堂屋中央，把黑木放在地上，墨线的一端系在木头的一端，另一端缠在左手食指上。
“退后。”他。
张爹和满徒门口，屏住呼吸。
周木生深吸一口气，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线，猛地一弹。
“嗡——”
墨线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在墨线接触到黑木的瞬间，木头里“噼啪”炸响，迸出一串火星。那火星不是普通的红，而是泛着幽蓝，像极了婴儿的眼睛。
“哇——”
火星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细得像猫叫，却直往人骨头里钻。张爹吓得后退两步，撞翻了条长凳；满捂住耳朵，可那哭声还是顺着耳朵钻进了脑子里。
“河胎木的怨气，全在这木头里。”周木生收起墨线，“要渡它的魂，得用三物：河胎木为骨，胞衣纸为皮，至亲血为睛。”他抬头看向满，“你祖母的没错，至亲只剩你了。”
“至亲血为睛？”满重复了一遍，声音发颤。
周木生从包裹里摸出把短刀，刀身锈迹斑斑，却磨得锋利：“要取心头血，得用至亲的。”他看向张爹，“你娘的血也行，可她身子弱，撑不住。”
张爹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是我造的孽，该我用我的血！”
“没用的。”周木生摇头，“河胎木附的是你娘的魂，你和你娘是一体，你的血它认，但渡不了它。只有最亲的孙辈，血脉里带着她的盼头，才能引它上路。”
满突然开口：“我来。”
“阿禾！”张爹猛地抬头。
“奶奶过，”满走到周木生面前，手腕上的红绳晃啊晃，“纸门张的女儿不怕吃苦。”
周木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点零头：“好。但你得想清楚——心头血一旦流出，轻则虚弱半年，重则……”
“我知道。”满打断他，“能救奶奶，我愿意。”
抄纸与凿孔
抄纸的竹帘挂在堂屋的梁上，是满曾祖母传下来的。周木生把它取下来，用无根水（晨露）泡软，又掺了十年陈朱砂和陈艾，在青石板上调成浆。
“胞衣纸要薄，”他握着满的手，“太厚了，魂透不过来；太薄了，留不住阳寿。”
满的手直抖，竹帘在她手里晃得像片叶子。周木生按住她的手腕：“心要静。你曾祖母当年抄纸，能在暴雨抄出透光的纸，靠的就是心静。”
满深吸一口气，慢慢移动竹帘。浆水顺着竹篾往下淌，她想起祖母教她的话：“纸是有魂的，你静，它才静。”
等浆水匀了，她把竹帘放在晒场的竹席上。阳光透过薄纸，能看见后面的青砖纹路，像浸在血里的雾。
“成了。”周木生摸了摸纸面，“等它晒干，就能做渡门的皮。”
至亲血为睛
深夜，满坐在床头，腕子上的红绳被解开了。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咬了咬嘴唇。
“怕吗？”周木生站在她身后。
满摇头：“奶奶，怕的时候，就想该做的事。”
周木生递过短刀：“攥紧刀柄，别抖。”
满接过刀，刀身的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窜。她撩起衣袖，露出腕子上的血管——那血管像条青虫，爬在手背上。
“闭眼睛。”周木生。
满闭上眼，短刀轻轻划过手腕。
“疼吗？”
“不疼。”满。她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滴在周木生递来的碗里。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泛着暗紫，像浸了血的朱砂。
周木生用指尖蘸零血，点在纸门的中央：“这是睛，能让魂看见路。”
渡门成
渡门做好时，刚蒙蒙亮。
它高七尺，宽三尺，纸面红纹隐隐如晚霞。周木生用锛子在门心凿了七个孔，每个孔里塞了陈阿婆剪下的指甲——那是他趁陈阿婆睡着时，偷偷剪的。
“指甲是魂的梯子，”他，“让鬼顺着梯子上。”
陈阿婆躺在床上，听见动静，挣扎着要起来。满赶紧扶住她：“奶奶，渡门成了。”
陈阿婆盯着那扇门，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阿禾，奶奶对不住你……”
“奶奶，”满握住她的手，“您会好起来的。”
周木生把渡门搬到院坝中央，用竹竿支起。他捡了堆干柴，在门前三炷香插好。
“子时三刻，”他，“把门朝河立，鸡鸣三遍前别回头。”
满点点头，把雄鸡抱在怀里。那雄鸡的鸡冠用朱砂点了“王”字，是她今早从鸡窝里挑的最精神的一只。
河滩夜
月亮升到头顶时，满跟着周木生往河滩走。
辰河的水退了些，河滩上铺满碎木和破缸，月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把银粉。周木生在沙上画了个圈，桨困鬼纹”，把渡门立在圈中央。
“待会儿鬼出来，”他，“你抱紧雄鸡，别回头。”
满点头，手心里全是汗。
子时三刻，河面上飘起层雾，像层白纱。雾里传来孩童的唱谣：“渡我门，还我门……”声音越来越近，却不见脚印。
满的心跳得像打鼓。她怀里的雄鸡突然扑棱翅膀，鸡冠上的朱砂“啪”地掉在地上。
“阿禾，”周木生突然喊，“闭眼！”
满刚闭上眼，就觉手背一凉——一只惨白的手牵住了她。那手凉得像冰，指甲缝里还沾着河泥。
“姐姐，”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借我点影子好不好？”
满想起周木生的话，咬着牙不回头。那手越攥越紧，指尖的寒气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窜。
“阿禾！”周木生在圈外厉喝，“闭眼！”
满紧紧闭着眼，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感觉那手慢慢松开，接着是雄鸡的啼鸣——
“喔喔喔——”
雄鸡的啼鸣像把刀，划破了雾。满睁开眼，只见渡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黑得连月光都吸进去。她听见陈阿婆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阿禾，莫怕，是奶奶。”
“奶奶！”满想冲过去，被周木生一把拉住。
“鸡鸣三遍，”他，“回头！”
满回头，只见河滩上空空如也。渡门化成一地碎纸，被潮水卷走。陈阿婆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手里攥着枚锛花——是周木生偷偷塞进她掌心的。
“奶奶！”满扑过去，摸了摸她的脸。陈阿婆的嘴角挂着笑，眼睛却再也没睁开。
周木生蹲在河边，用树枝拨了拨水面的碎纸。碎纸在水里打着旋儿，渐渐沉了下去。
“河胎木的魂，渡走了。”他。
满望着河面上的月光，想起陈阿婆临终前的话：“纸门不开，鬼不上路；纸门一开，人鬼殊途。”
她摸了摸腕子上的伤口，那里已经结了痂。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的红绳——不知何时，红绳上多了颗的铜钱，是周木生塞给她的。
铜钱上刻着个“安”字。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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