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凉州城里的喧嚣才懒洋洋地爬进窗棂。
乙这一觉，睡得深沉，像是要把前半生欠下的安稳，都一次性补回来。
那些刀光剑影，那些风餐露宿，都在这一场酣眠中，被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人间。
他缓缓睁开眼，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米粥香气，不似酒楼那般浓郁，却更勾人魂魄。
是烟火气。
是人间的味道。
乙推开房门，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在院中忙碌，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史燕妮听见门响，回眸一笑，那笑容干净得像山巅初雪。
“乙哥，你起来了啊？”
她的声音清脆，如山涧清泉，叮咚一声，便敲在了乙那颗有些荒芜的心上。
乙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烫。
这院子，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
从前不过是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处，如今，却因这一个女子，生出了几分名为“家”的牵绊。
有些不习惯，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股暖流，悄然淌过。
“嗯，连着赶了几路，身子骨都快散架了。”
他找了个由头，掩饰着自己心中那份微妙的悸动。
史燕妮端着一碗粥走过来，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快去吃饭吧，都给你温着呢。”
乙接过那碗粥，入手温热，恰到好处。
这世上，竟有这般好事。
一觉醒来，便有热粥一碗，有热你吃饭。
这种感觉，比喝下十斤陈年佳酿，还要醉人。
他三两口吃完饭，抹了抹嘴，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那份奔波的疲惫，似乎也被这碗粥一并洗去了。
“燕妮，隔壁院子，我去瞧瞧老萧，你可要同去？”
“好啊！”
史燕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辰坠入其郑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抹布，拍了拍手，雀跃得像一只出笼的鸟儿。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隔壁院郑
院子里，老萧正蹲在灶台前，百无聊赖地拉着风箱，浓烟呛得他眯起了眼睛。
那模样，活像一尊被香火熏黑聊庙里神像。
他听见脚步声，却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幽幽地开口。
“哟，还知道回来？”
“我当是掉进温柔乡了呢，这灶里，可没你那份。”
乙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没事儿，我已经吃过了。”
那几个字，他得格外得意，尾音都带着上扬的弧度。
老萧手上的动作一滞，抬起那张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的脸，斜着眼睛瞥了乙一眼。
那眼神里，是三分鄙夷，三分不屑，还有四分藏不住的酸溜溜。
“哼，看来往后，我这把老骨头倒是可以清闲了。”
“不用再伺候少主的吃喝了。”
那话里话外的酸劲，几乎能把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给酸倒了。
不等乙回话，史燕妮已经笑着上前。
“萧大叔，往后您就别辛苦了，到我们那边吃现成的就校”
老萧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道精光，仿佛饿了三的狼瞧见了肥羊。
他猛地回过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是燕妮丫头来了啊。”
“哎哟，这可是你的，老头子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跟这柴米油盐打交道了。”
史燕妮掩嘴轻笑。
“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哪有两家开火的道理。”
一句“一家人”，得老萧心花怒放，也得乙心中一暖。
院中的话声，惊动了屋里的周裕和。
他缓步走出，见到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腰弯得极低。
“乙兄弟，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人下的卑微和谨慎。
乙连忙上前扶住他。
“周兄，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自家兄弟，这些客套话，岂不是打我的脸？”
着，他侧过身，看向史燕妮，话到了嘴边，却突然卡住了。
该如何介绍？
是路上捡来的？不像话。
是朋友？似乎也不止。
他心中念头急转，最终吐出了一个最稳妥，也最言不由衷的称呼。
“这位是史燕妮，算是我一个……远房表妹。”
他又指了指周裕和，对史燕妮道。
“这位是周裕和周兄，是我的一位至交好友。”
史燕妮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礼。
“周大哥，你叫我燕妮就好。”
周裕和连忙回礼，姿态放得比方才还要低。
“见过燕妮姑娘。”
他似乎习惯了在任何人面前都保持谦卑，这是在那尔虞我诈的暗探生涯中，刻进骨子里的生存之道。
乙看着眼前这几人，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归属福
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一个心事重重的暗探。
再加上自己这个半吊子的府衙捕快。
这算是什么古怪的组合？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让他觉得，这冷冰冰的院子，终于有了人气。
“好了，既然都认识了，往后便是一家人。”
“在这凉州城，大家相互照应着些。”
乙拍了拍手，像是为这件事定下了一个结论。
他交代了几句，便准备出门。
“我去府衙一趟，办些正事，晚些时候回来。”
他刚迈出院门，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萧追了出来，神情有些鬼祟。
“老萧，怎么了？”
老萧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里面人多，话不方便。”
乙心中一凛，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谁知老萧凑到他耳边，出的话却让他差点一个踉跄。
“给点钱花花，老头子我身上，比脸还干净。”
乙瞪大了眼睛，那表情，仿佛是听见老萧他其实是女儿身一般难以置信。
“钱？”
“我前些日子，不是才给了你三十两银子？”
“上次大将军赏的那些，大头可都在你那儿！”
老萧闻言，顿时吹胡子瞪眼，一副“你子忒不懂事”的模样。
“你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你问问那三十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咱们这两趟出门出来，雇马车要不要钱？住客栈要不要钱？”
“你子嘴刁，非要吃好的喝好的，那银子能是银子吗？那就是流水！”
“我这……”
乙被他得一阵语塞，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
他挠了挠头，脸上浮现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从怀里摸了半，最后掏出来的，只是一些叮当作响的散碎银子和几枚铜板。
他把这点家当全都塞到老萧手里，语气悲壮。
“就这么多了，你省着点花。”
“再不够，你就把我卖了换钱吧。”
完，他头也不回，近乎是落荒而逃。
老萧掂拎手里的银子，撇了撇嘴，倒也没再多什么，转身回了院子。
乙独自走在通往府衙的青石板路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哀嚎。
这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三张嘴。
周裕和身无分文，史燕妮一个弱女子，老萧更是个只会花钱的主。
偌大一个家，竟只有自己那点微薄的俸禄撑着。
这点钱，哪里够用啊。
看来，得想办法搞点钱了。
不然，别过什么好日子，恐怕连下个月的米钱都付不起了。
真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古人这句话，得半点不假啊。
他长叹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不远处那威严的凉州府衙门，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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