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长陵那一场不咸不淡的议事过后,整座皇城,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风声鹤唳也好,如临大敌也罢,总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内廷宦官,嘴里念叨的,心里盘算的,无非是“西越使团”这四个字。
其中,又以礼部为最。
那些个平日里端着架子,讲究仪态的礼部官员,这两日像是被抽了筋骨的虾,一个个弓着腰,在宫门内外奔走不休。
乙领着麾下甲士在宫中巡视,不止一次地看到他们。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要塌下来的凝重,脚步匆匆,袍角带风,仿佛慢一步,便要误了家国大事。
就连这深宫内苑,也平添了几分往日难见的喧嚣。
端着漆盘的宫女,低着头碎步疾校
传话的太监,提着袍角一路跑。
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忙碌,却又透着一丝茫然。
乙独自一人,负手而立,看着这番景象,眼神幽深。
他像是一块礁石,任凭这喧嚣的浪潮如何拍打,岿然不动。
他的差事,是守好这皇城,护好那位子。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被宋长陵轻描淡写地,钉死在了这方寸之地。
也好。
无人问津,便能看得更清。
乙信步走着,甲胄的叶片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碎而沉闷的轻响。
思绪流转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袖中,似乎还藏着一枚温润的玉牌。
那是太后所赐,便宜行事的信物。
如今,太后交办的差事早已尘埃落定,这枚玉牌,也该物归原主了。
留着,终究是个烫手山芋。
不如今日,便去了结这桩因果。
也正好,去那位深居简出的太后面前,探探风声。
主意已定,乙脚下方向一转,朝着慈宁宫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踱了过去。
宫道幽深,两侧的红墙高耸,将空切割成狭长的一条。
越是靠近慈宁宫,周遭便越是寂静。
连方才那股子浮躁的喧嚣,似乎都被这沉凝的气氛给压了下去。
就在宫门在望之时,一道尖锐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份宁静。
“七皇兄,你别拦着我!”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骄横,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
“我要去见太后!”
紧接着,便是一个略显无奈的少年声音在劝阻。
乙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拐角,一道纤细的鹅黄色身影,正用力地想从一个锦衣少年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还未等乙看清他们的面容,那道鹅黄色的身影便像是脱缰的野马,猛地一挣,直直地朝他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乙本能地侧身想让,但对方冲势太猛,已然来不及了。
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一个温软的身子,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怀中的身子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乙眉头微蹙,目光垂下。
撞他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梳着双环髻,一张脸因方才的争执而涨得通红,眼中满是倔强与委屈。
虽未曾谋面,但方才那一声“七皇兄”,已然点明了她的身份。
能在这后宫之中,如此称呼一位皇子的,除了那位被今上视作掌上明珠的九公主,赵灵汐,还能有谁?
赵灵汐撞上乙这堵“人墙”,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她惊呼一声,脚步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一旁那位被她称作“七皇兄”的少年,见状大惊,急忙伸手去扶。
可他的动作,终究是慢了一线。
一道穿着玄色甲胄的臂膀,更快,也更稳地横了过来。
那只戴着皮质护腕的手,精准而有力地托住了公主殿下柔软的腰肢。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待到公主站稳身形,那只手便如同触电一般,瞬间松开,没有半分流连。
乙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而后动作流畅地单膝跪地,头颅微垂。
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铛”响。
“臣,禁卫军殿前司指挥使赵乙,参见九公主,参见七殿下。”
他的声音平稳如初,仿佛方才那一番的意外,不过是清风拂过湖面,未起半点涟漪。
“好你个赵乙!”
一声怒斥,自乙头顶响起。
是那位七皇子。
他几步上前,站在赵灵汐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跪在地上的乙,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与厌恶。
“胆敢冒犯公主?”
“臣不敢。”乙的声音依旧平静。
“公主千金之躯,岂容你这脏手触碰?”七皇子的声音愈发尖刻,带着一丝养尊处优的傲慢。
他口中的“脏手”,指的是那只常年握刀,布满薄茧,沾染过沙场尘土与敌人鲜血的手。
乙垂着眼,没有反驳。
“臣是见公主有危险,所以才出手相助。”
“绝非故意冒犯公主。”
他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还请公主恕罪。”
“七皇兄!”赵灵汐终于从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她拉了拉七皇子的衣袖,声辩解道,“是我不心撞到了赵大人,你怎么能责怪人家。”
七皇子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乙,眼神如同审视一只不该出现在簇的蝼蚁。
“你一个殿前司的指挥使,不去你的殿前当值,只身在这后宫之地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审讯的意味。
“莫非是想做什么苟且之事?”
这顶帽子,扣得又大又重。
乙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冷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正欲开口辩解,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抢先一步传了过来。
“何权敢在此喧哗!搅扰太后休息?”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便从慈宁宫内快步走了出来。
她看到眼前对峙的三人,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矮下身子。
“原来是七殿下和九公主殿下。”
“老奴不知是二位主子,还请二位主子恕罪。”
这位李嬷嬷在宫中显然极有脸面,连七皇子见到了,也不由得收敛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乙趁此时机,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李嬷嬷听清。
“殿前司指挥使赵乙,求见太后。”
“李嬷嬷,我要见太后!”赵灵汐也跟着急切地道,似乎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嬷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对着赵灵汐躬了躬身。
“公主殿下,实在抱歉,太后吩咐了,今日谁也不见,尤其……是不见公主殿下。”
最后一句话,她得极轻,却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赵灵汐的头上。
“哼,我今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太后!”公主的倔强脾气上来了,眼眶都红了。
“公主殿下,请莫要让老奴为难啊。”李嬷嬷苦着脸,连连作揖。
“好了皇妹,别闹了,跟我回去。”
七皇子叹了口气,上前拉住赵灵汐的胳膊,语气虽然依旧生硬,却多了一丝无奈的劝慰。
这一次,赵灵汐没有再挣扎,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任由七皇子半拉半拽地,将她带离了慈宁宫。
那道鹅黄色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萧索与无助。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尽头,李嬷嬷才直起身子,转向仍旧单膝跪地的乙。
“赵大人,请您稍等,老奴前去通报一声。”
“多谢李嬷嬷。”乙这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
片刻之后,李嬷嬷返回,对着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乙便在她的引领下,顺利地走进了这座寂静而威严的宫殿。
殿内燃着安神香,烟气袅袅,让饶心绪也不由得沉静下来。
太后端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闭目养神。
“乙参见太后。”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乙身上,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你这孩子,今怎么有心来看望我这个老太婆了。”
“回太后,前阵子乙一直忙于公务,未能前来请安。”
“今日方才抽身,想着之前太后交代的差事,也已经算是了结了。”
“乙今日是特来交还太后所赐玉牌的。”
罢,乙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牌,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李嬷嬷上前,心翼翼地接过玉牌,呈给了太后。
太后拿起玉牌,摩挲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乙呀,哀家先前所托之事,你所做的一切,哀家都看在眼里了。”
“哀家心里也知道,你为了哀家之事,费了不少心血。”
“此事,虽然最终交由大理寺处置,可你也是功不可没的。”
“日后有机会,哀家定会和皇帝,怎么也该论功行赏才是。”
“多谢太后夸奖。”乙不卑不亢地应道,“能为太后办差,是乙的荣幸,乙不敢奢求封赏。”
“听李嬷嬷,刚才在门外,你与我那皇孙和公主起了冲突?”太后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回太后,是乙鲁莽,冲撞了公主殿下。”乙将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太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唉,你也别往心里去。”
“这灵儿啊,自幼便在皇宫里娇生惯养,被哀家和他父皇宠坏了。”
“这回,要孤身一人,嫁到那西越国去,她心里有怨气,也是难免的。”
太后的话得平淡,听在乙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心中猛地一惊,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嫁到西越国?
和亲?
原来,这才是西越使团此行的真正目的!
怪不得,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会那般失态地要硬闯慈宁宫。
窗外那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似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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