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城，王府书斋。
窗外春雨淅沥，润物无声。书斋内却弥漫着一股与窗外宁静截然不同的、沉凝而审慎的气氛。刘睿放下手中那份来自户部的公文副本——上面是朝廷将派遣员外郎赴北疆“核查”军需的正式行文，言辞看似公允，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与隐隐的钳制意味。
他将公文搁在一旁，揉了揉眉心。朝廷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快一些，手段也更“文雅”了些。直接派员核查，既能名正言顺地介入北疆事务，又能卡住钱粮拨付的脖子，还能借机探查虚实。大皇子和二皇子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地“配合”了一次。
“王爷，沈先生到了。”内侍通传。
“让他进来。”
沈万三步入书斋，一身雨迹未干的青灰色绸衫，风尘仆仆，但眼中却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怀中抱着一个厚厚的油布包裹，恭敬行礼。
“万三回来了。此行如何？”刘睿示意他坐下，直接问道。
沈万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油布包裹心地放在书案上，解开系绳，露出里面几本厚厚的账册、一卷精心鞣制的羊皮地图，以及几个用蜡密封的竹筒。
“王爷，幸不辱命。”沈万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明显的是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与成就感，“此次以行商之名，南下至登、莱沿海，再借高丽商船中转，与多位长期在东海、黄海乃至对马海峡活动的海商建立了联系。虽过程曲折，亦有风险，但收获颇丰。”
他先拿起那卷羊皮地图，在刘睿面前缓缓展开。这地图比朝廷通用的沿海图要详细得多，上面不仅标注了主要港口、卫所、岛屿，还用不同颜色的细线画出了数条曲折的航道，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字注解：何处有暗礁，何处水流湍急，何处可避风，何处海寇常出没……甚至还有一些只有海商才知道的隐秘锚地和淡水补给点。
“此乃综合了数位老海商口述，由属下亲自整理绘制的《东海黄海航道秘要图》。”沈万三指着地图，“虽不敢完备无缺，但比之朝廷兵部那些陈旧图册，要详尽实用得多。尤其对倭寇活动频繁的区域、各股海盗大致势力范围，都有标注。”
刘睿目光在地图上扫过，尤其在标注了“倭寇常掠”、“疑似倭巢”、“海贼刘香老活动区”、“夷州（台湾）海峡复杂流”等字样的区域稍作停留。这些信息，对于未来水师行动和商路规划，价值无可估量。
“与海商交易，可还顺利？换了何物？”刘睿问。
沈万三翻开一本账册：“托王爷洪福，我北疆特产，在海外颇受欢迎。此次通过间接渠道，以三千张上等貂皮、鹿皮，五百斤老山参，以及两百件精工铁器（主要是农具和刀具），换回了以下急需之物。”他念道：“南洋铁力木、柚木大料五十方（皆已秘密灾莱州湾某处隐蔽货栈，正设法分批北运）；高丽精铜料一万五千斤；倭国硫磺八百斤（品质上乘，可用于火药提纯）；另有南洋胡椒、苏木等香料若干，价值约合白银两万两，已在登州出手，换成了粮食和布匹，正陆续运回。”
刘睿微微颔首。铁力木和柚木是造船的良材，尤其适合做龙骨、肋骨等关键承力部件。铜料可用于铸造船钉、火炮（如果将来能研制出来）以及诸多船上金属构件。硫磺更是战略物资。这笔交易，确实解决了龙吟湾造船的燃眉之急。
“更重要的是，”沈万三压低声音，拿起一个蜡封竹筒，心撬开，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情报。”
他将纸卷呈上。刘睿展开，上面是娟秀的楷，记录着多条信息：
“……确认倭寇背后，确有瀛洲战国大名支持。其中势力最大者为‘肥前之熊’龙造寺隆信，其通过对马岛宗氏，向盘踞五岛列岛、壹岐岛的海寇集团‘八幡党’提供废旧战船、武器，并收购其劫掠所得之丝绸、瓷器、人口……”
“……琉球国（中山）亦受海寇侵扰，其王尚真曾暗中遣使赴闽，求援未果。琉球海商多愿与强有力之势力贸易，以获取保护……”
“……西夷（葡萄牙）商人船只近年偶现粤省外海及南洋，船坚炮利，与海盗亦有勾结贸易。其火器（佛郎机铳）颇犀利，然价格昂贵，渠道隐秘……”
“……朝廷水师提督衙门腐败已深入骨髓，沿海卫所军户逃亡严重，战船十存二三，且多不堪用。登州水师参将私下将战船租与商贾贩货，对倭寇劫掠，多睁只眼闭只眼，甚或收受好处，默许其过境……”
一条条信息，勾勒出一幅远比朝廷官方文书所描述的、更为复杂、混乱也更为危险的东海画卷。倭寇有幕后支持，海盗势力盘根错节，西方殖民者开始染指，而本应保境安民的朝廷水师，却已沦为最大的漏洞和笑话。
“另外，”沈万三语气转为凝重，“此次南下，明显感觉到朝廷方面的封锁已开始生效。原本几条稳定的内陆商路，往北疆输送的茶叶、瓷器、部分药材，货源开始紧张，价格上浮近两成。江南几家与我们有过合作的绸缎庄、茶庄，也暗示压力增大，后续供货可能不稳。更麻烦的是，”他顿了顿，“朝廷似乎有意收紧对‘边镇特殊物资’的出口，硝石、硫磺、精铁等，采购难度与风险大增。若非此次从海路换回部分，龙吟湾那边，恐怕很快就要面临原料短缺。”
刘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封锁来了，而且比预想的更快，更全面。经济上掐断奢侈品和部分必需品，军事上卡住战略原料，政治上派人核查施压……一套组合拳，意图将北疆的发展势头压制下去。
“海路，看来已不仅是开拓新局的方向，更是打破封锁、维持命脉的必需通道了。”刘睿缓缓道。
“王爷明鉴！”沈万三深以为然，“陆路关卡重重，朝廷耳目众多，大宗货物运输极易被截查。而海路浩渺，只要船快、航线熟、避开主要官港和海盗窝点，运输隐蔽性高得多，运量也更大。此次交易，若非走海路，那五十方巨木和上万斤铜料，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北疆。”
他眼中闪烁着商饶锐利光芒：“王爷，属下以为，朝廷越是从陆上封锁，我们越要大力开拓海上商路。不仅要从高丽、倭国换取造船物资，更应设法与琉球、南洋，乃至那些西夷商人建立更直接的联系。他们需要我们的皮毛、人参、药材、甚至将来的精良铁器，而我们则需要他们的木材、铜料、硫磺、硝石、粮食，乃至……情报和可能的先进技艺。”
刘睿沉吟片刻。沈万三的想法与他一致。海洋，将是北疆突破地理局限、打破经济封锁、获取发展资源、乃至将来问鼎中原时进行战略迂回的关键。
“海上贸易，风险亦巨。海盗倭寇横行，朝廷水师虽废，但若察觉我北疆船只大规模出海贸易，未必不会勾结海盗，或直接以‘通海匪’之名剿杀。”
“王爷所虑极是。”沈万三点头，“因此，初期仍需以隐秘、间接为主，借助可信的高丽、琉球商人中转。同时，龙吟湾水师必须尽快形成一定战力，至少能护卫近海商路，清扫周边海寇，建立安全走廊。待我方水师强盛，便可组建官方商船队，悬挂北疆旗帜，堂堂正正行商海上，那时，才是海路真正畅通无阻之日。”
“商船队……”刘睿若有所思，“此事，你可与公输先生、陈总管商议。未来我北疆商船，亦需有一定自保之力，船型或可在战船基础上改良，兼顾速度、载货与必要武装。”
“属下明白！”
沈万三告退后，刘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绵绵春雨。手中那卷海商提供的情报，仿佛有千斤之重。
陆上封锁的压力已经真切地传导过来。而破局的关键，已然指向东方那片波涛汹涌的蔚蓝。
龙吟湾的斧凿声，训练的号子声，此刻在他耳中，变得更加紧迫而意义非凡。那不仅仅是在建造战舰，训练水手，更是在锻造一把能够劈开封锁、通向广阔地的钥匙。
海商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但这条路，北疆必须走，而且要走通，走宽。
（本章完，字数：约2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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