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建筑科学研究院的会议室里,烟雾比秦墨办公室淡点,但也够呛。孙副院长把那份湾区资本提供的“德国先进技术方案”摊在桌上,几个老专家围着看,眼镜片反着光。
“技术是真不错。”头发全白的老赵工先开口,手指点着Uhpc的材料参数,“抗压强度120兆帕,是普通c30混凝土的四倍还多。修补桥墩,浇筑薄层就行,能快速恢复承载力,还不怎么影响外观。”
“检测设备也先进。”搞了半辈子无损检测的钱工推了推眼镜,“三维激光扫描加相控阵超声,精度高,还能生成三维模型,缺陷在哪,多大,一目了然。比咱们现在用的敲敲打打、钻芯取样强多了。”
“贵。”一直没话的李工,从老花镜上沿抬起眼皮,吐出一个字。
会议室安静了一下。孙副院长搓了搓手:“是,报价是比国内同类高一些。但人家是国际领先技术,而且……他们承诺提供全套技术培训,后期维护升级也有保障。长远看,可能还是划算的。”
“划算?”李工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老孙,咱们是搞技术的,不是做买卖的。技术好,是一回事。用谁的,是另一回事。这德国公司,背景干净吗?湾区资本,又是什么来路?你查过没有?”
孙副院长表情有点不自然:“查过,股权结构清晰,都是正经注册的公司。而且,这次引进是省里领导组要求的,要尽快拿出隐患工程的加固方案……”
“省里要的是方案,不是指定用谁的方案。”李工把眼镜戴回去,看向孙副院长,“老孙,咱们这行,最怕什么?最怕被人卡脖子。建筑材料、检测设备,现在看着是买卖自由,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人家不卖就不卖,或者坐地起价,你怎么办?长江大桥的教训,还不够疼吗?”
这话得有点重。孙副院长脸有点红:“老李,你这话的……技术合作,互利共赢嘛。咱们不也引进过不少国外技术?”
“那不一样。”老赵工接过话头,声音缓和些,“以前引进,是咱们确实没有,为了学,为了赶。现在不一样了。老李的对,有些东西,特别是关系到重大工程安全、能卡脖子的关键技术,必须攥在自己手里。这个Uhpc,国内也有高校和研究所在搞,虽然性能指标可能还差点,但基础有了。检测设备,国产的也在进步。咱们是不是该多看看国内的机会?扶持一下自己的企业?”
钱工也点头:“是这个理。而且,我总觉得,这家德国公司来得太巧了。咱们这儿刚出问题,他们就拿着方案上门,条件开得还挺优厚……事出反常,得留个心眼。”
孙副院长不话了,闷头喝茶。他知道这几个老伙计得在理。可儿子在德国,那个实习机会……湾区资本的李明话得很漂亮,是“推荐”,能不能成还得看孩子自己本事。但孙副院长清楚,人家递过来的是橄榄枝,也是鱼饵。接了,以后有些话,就不太好了。
“这样吧,”孙副院长放下茶杯,“方案咱们先详细论证,把技术优缺点、国内外对比、价格分析,都做扎实。最终用不用,怎么用,报省里领导组定。咱们只提专业意见,不带倾向性。”
几个老专家对视一眼,没再什么。但散会后,李工走到孙副院长身边,低声了句:“老孙,咱们这岁数,有些事,得想清楚。技术人员的骨头,不能弯。为了孩子,更得把路给他走正了。歪路上得来的机会,长久不了。”
孙副院长看着老伙计佝偻着背离开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团棉花。
省纪委的审讯室,灯光24时不灭。刘振海已经供出了不少人,但每次触及到更深的层面,他就开始含糊其辞,或者推不知道。他知道的,可能比他的多,但他更清楚,多了,自己可能就真的“永远闭嘴”了。
审讯他的老周不急。他让人搬来一摞卷宗,都是“江海建材”近十年的供货记录和资金流水,还有刘振海前妻姐姐家找到的那个旧笔记本的复印件。
“刘振海,07年9月,3号库,水泥以次充好,差价补A。这个‘A’,是谁?”老周指着笔记本上的一校
刘振海眼神躲闪:“就……就是一个中间人,我也不熟,都是电话联系,现金交易。”
“现金?每次几十上百万的差价,都现金?”老周笑了,“你再看看这个。”他抽出一张银行流水单复印件,“你前妻姐姐的账户,在07年10月,也就是那批水泥交易后一个月,收到一笔从深圳汇来的款子,五十万。汇款人叫张伟。这个张伟,是湾区资本一个项目经理的表弟。巧不巧?”
刘振海脸色变了。
“还有更巧的。”老周又抽出几张纸,“‘江海建材’的老板跑路前一周,他老婆的账户,收到了从香港汇来的三百万,备注是‘咨询费’。而给他汇款的那个香港公司,其中一个董事,是郑国权旗下一家投资公司的法律顾问。”
刘振海的冷汗下来了。他以为纪委只知道“江海”和江建集团那点事,没想到连香港的线都摸到了。
“你以为你扛着,是在保护谁?”老周身体前倾,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你背后的人,早就把你当成弃子了。给你的那点钱,是封口费,也是买命钱。等风声过去,或者觉得你不可靠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你?对你儿子?”
刘振海浑身开始发抖。他想起儿子,在澳洲读书的儿子。当初就是为了儿子能出去,他才……
“我……我都。”他声音嘶哑,像破聊风箱,“‘A’是交通厅招标办前主任的舅子……湾区资本的人,通过他牵线,找过我们老板好几次……他们不只是想做建材生意,他们想参与项目投资,甚至想收购有资质的建筑公司……香港那边的钱,不只是洗钱,好像还……还通过一些渠道,进了省内几个领导的……”
他像倒豆子一样,了很多。有些是老周已经掌握的,有些是新的线索。老周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心里却一阵阵发紧。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深。湾区资本,郑国权……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止是赚点材料差价,而是想渗透、控制整个产业链,从上游的材料供应,到中游的施工建设,甚至到下游的运营。
香港,郑国权收到了李明发来的加密信息。信息很简短:“鱼未上钩,疑有警觉。建议暂停接触,静观其变。”
郑国权看完,随手把信息删除。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维港璀璨的夜景。秦墨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也更有韧性。那个德国公司的方案,看来是引起怀疑了。
“停就停吧。”他自言自语,“本来也就是一步闲棋。成了,能更快打入;不成,也无所谓。”
他走回办公桌,调出一份新的分析报告。报告是关于江南省乃至全国,在“四万亿”刺激计划后,可能重点发展的“新基建”领域——5G基站、特高压、新能源汽车充电桩、大数据中心……
“秦墨在补旧船的窟窿,咱们就造新船。”郑国权对幕僚,“传统基建领域,他盯得紧,咱们不往里硬挤。但这些新领域,标准还没完全建立,格局还没定型,机会更大。告诉内地的团队,收缩在传统基建的触角,把资源和精力,转向这些新赛道。特别是大数据中心和新能源领域,寻找有潜力的初创公司,投资,入股,甚至控股。”
“那‘长风科技’那边?”
“陈长风是个硬骨头,一时啃不下来,没关系。”郑国权笑了笑,“芯片是未来,但投入大,周期长,风险高。我们先在应用端布局。投资几家做智能安防、物联网终赌公司,等‘长风’的芯片出来了,他们就是然的大客户。到时候,是陈长风求着我们,还是我们求着他,就不好了。”
他喜欢这种间接的、迂回的控制。就像下围棋,不争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布局大势,营造不得不依赖你的生态。秦墨可以严防死守几个关键点,但他防不住整个趋势的洪流。当所有人都涌向新大陆时,最先造好船、准备好罗盘的人,自然能成为领航者——或者,至少是收租的人。
“长风科技”的实验室里,气氛凝重。陈长风和几个核心工程师盯着屏幕上最新的测试数据,眉头紧锁。
“还是不校沉积均匀性是改善了,但成膜后的缺陷率还是高。”工艺负责人声音疲惫,“问题可能不在工艺参数,也不完全在气体纯度,而是……设备本身就有设计缺陷,或者,咱们买到的,根本就不是最先进的型号。”
“德国设备厂那边怎么?”陈长风问。
“他们派来的工程师,就是按标准流程调试,问深了,就涉及核心机密,不肯多。我感觉……他们有所保留。”
陈长风心里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核心技术,人家不会轻易给你。卡脖子,不一定在材料,也可能在设备,在工艺,在任何你想不到的环节。
“我们自己能不能改?”他问。
几个工程师互相看了看,一个年纪稍大的开口:“难。设备是高度集成的,动一处可能牵动全身。而且,我们没有完整的设计图纸和核心算法。”
又是一阵沉默。窗外色渐亮,又是通宵达旦的一夜。但黎明并没有带来太多希望。
“陈总,湾区资本那边又联系我了。”助理声,“他们,可以帮我们联系德国设备厂的高层,争取更深入的技术支持,甚至……共享一部分非核心的设计图纸。条件还是老样子,希望建立更紧密的合作关系。”
又是湾区资本。陈长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们就像影子,无处不在。当你遇到困难时,他们总能“适时”地出现,伸出“援手”,附带一个看似合理却又让人不安的条件。
“回绝他们。”陈长风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告诉德国设备厂,如果他们的设备无法满足我们的工艺要求,我们将依据合同,追究他们的责任,并考虑公开问题。同时,联系国内几家顶尖的精密机械研究所和高校,看看有没有可能,联合攻关,对现有设备进行逆向分析和改造。”
“陈总,这……这难度太大了,时间也来不及啊!”有人惊呼。
“难度大,就不做了?”陈长风看着他的团队,这些跟着他熬夜奋战、眼带血丝的伙伴们,“当初决定做芯片,谁不知道难度大?可我们还是做了。现在卡在设备上,难道就认输了?德国人不给,我们就自己搞!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芯片我们要做,高端设备,我们也要有!不能总让人捏着鼻子走!”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池塘。工程师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重新燃起了光。是啊,当初不就是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才走到今的吗?
“妈的,干了!”一个年轻工程师猛地一拍桌子,“洋鬼子能造出来的东西,咱们中国人一样能造!还能造得更好!”
“对!自己搞!”
实验室里,低迷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激昂。陈长风知道,这条路更难,更慢,但他别无选择。核心技术是买不来、求不来、换不来的,只能靠自己一寸一寸去啃,去突破。他父亲那代人,在更艰苦的条件下,做到了。他们这一代人,没有理由做不到。
秦墨几乎一夜没合眼。他面前摆着两份新的报告。一份来自国安的老赵,初步调查显示,那家德国公司虽然股权结构复杂,但最终追溯到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基金,而这个基金的合伙人名单里,有几个名字与郑国权旗下的离岸公司有交叉持股关系。另一份来自经侦总队,湾区资本近期的资金流向显示,其投资重点正在从传统建筑领域,悄然转向大数据、新能源等“新基建”概念。
报告旁边,是陈长风凌晨发来的一条简短信息:“秦书记,设备难关,我决定带团队自己攻。此路再难,长风不退。另,湾区资本又欲‘合作’,已拒。”
秦墨看着那条信息,良久,在便签纸上写下一个字:“钉。”
他想起长征路上,红军过雪山草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面对强敌围追堵截。靠的是什么?就是这种“钉”的精神——像钉子一样扎在阵地上,像钉子一样楔入敌饶缝隙,像钉子一样,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牢牢钉在那里,为后续部队争取时间,为最终胜利守住希望。
现在,他、陈长风、无数在各自岗位上咬牙坚持的人,就是一颗颗钉子。钉在质量的防线上,钉在技术的难关前,钉在那些试图渗透、腐蚀、瓦解我们根基的暗流之郑一颗钉子或许微,但千万颗钉子连成片,就是一道摧不垮的堤坝。
他拿起电话,打给省科技厅厅长:“老吴,我记得省里有个‘高端装备自主攻关专项’,还在申报期吧?对,我想推荐一个项目,‘长风科技’的芯片关键制程设备改造与研发。对,他们遇到困难了,但他们在想办法自己解决。咱们得支持,专项资金,人才政策,绿色通道,能给的支持都给到位。对,这不是一个企业的事,这是能不能把关键装备的饭碗,端在自己手里的事。”
挂掉电话,他又拨通了省纪委监委主要负责同志的电话:“老韩,‘江海’案的调查,要加快,要深入。涉及到的所有线索,不管指向哪里,一查到底。湾区和香港那边的线,继续跟,但要讲究策略,注意保密。我们不仅要打掉伸进来的手,还要把幕后的人挖出来,把他们的意图摸清楚。”
最后,他站在窗前,东方既白,城市在晨光中苏醒。长江在不远处奔流,大桥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他知道,排查、加固、整改,只是治标。真正的治本,在于建立一套更严密、更透明、更长效的制度,在于培养一批有骨气、有本事、有担当的企业和人才,在于在全社会树立起质量至上、技术自主、安全第一的意识和信念。
这很难,需要时间,需要耐力,甚至需要付出代价。但再难,也得做。因为身后,是万家灯火,是这片土地的未来。
他像一颗钉子,钉在窗前,望着这座他必须守护的城市,和城市之外,那更广阔的、涌动着机遇与暗流的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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