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老戏台塌了大半,雕花的木梁歪歪斜斜地搭在砖墙上,像位佝偻的老人。台口的红绸早就褪成了浅粉色,被风撕成条条缕缕,在夕阳里飘得像招魂的幡。陈砚踩着碎砖爬上戏台时,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拾遗录》戏服在后台的木箱里,锁是铜制的,刻着朵梅花。”林晚用手电筒照着后台的角落,光柱扫过堆成山的杂物——断了弦的二胡、裂了缝的锣鼓、褪色的脸谱,最后停在个落满灰尘的木箱上,铜锁果然在微光里泛着青绿色,锁身的梅花刻痕还能看清轮廓。
陈砚找来块石头,对着铜锁砸了三下,“咔哒”一声,锁舌弹开了。木箱里铺着层蓝印花布,上面叠着件灰布袄,领口和袖口缝着圈白毛边,虽然沾了霉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挺括——正是《白毛女》里喜儿穿的戏服。
“是这个。”林晚心地把戏服捧出来,指尖抚过衣襟上的补丁,“1984年冬,周明要排《白毛女》给村里人过年看,戏服买不着,就找王丫一起做,这灰布袄的针脚,一半是丫的,一半是周明的。”
她指着袖口的白毛边,是用旧棉絮搓成条缝上去的,边缘还沾着点玉米皮——当年村里没有棉花,王丫就把玉米皮煮软了晒干,混在棉絮里,“这样既保暖,又有白毛毛的样子”。周明日记里写过“丫的手被针扎了七个洞,却总‘不疼,比纳鞋底轻省’”。
戏服的里衬上,用红丝线绣着个的“喜”字,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刺绣的人绣的。陈砚想起周磊过,周明当年总把“喜儿”念成“丫”,被学生们笑了好久,他就偷偷在戏服里绣了这个字,“这样喜儿就真的成丫了”。
木箱的底层,压着本泛黄的剧本,纸页脆得像枯叶,上面用铅笔标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北风那个吹’要唱得颤一点,像真冻着似的”“李花演喜儿,她眼睛大,哭起来好看”“狗蛋演黄世仁,得把眉毛画粗点,才够凶”……最后一页写着“大年初三开演”,旁边画着个笑脸,是周明的笔迹。
“后来没演成,”林晚把剧本和戏服并排摆在木箱上,“1985年春节前下了场大雪,戏台的屋顶塌了半间,周明带着学生们去修,从房梁上摔下来崴了脚,戏就搁下了。他总‘等来年一定补上’,却再也没等来来年。”
后台的木架上,挂着顶破旧的红头绳,绳头系着颗玻璃珠,阳光透过珠体,在剧本上投下片细碎的光斑。林晚这是喜儿的道具,当年李花总把它缠在辫子上,睡觉都不肯摘,周明就找了根红布条,把玻璃珠缝得牢牢的,“别让它跑丢了,不然喜儿就不漂亮了”。
戏台的墙壁上,用木炭画着歪歪扭扭的脸谱,有喜儿的,有杨白劳的,还有黄世仁的。其中喜儿的脸谱旁边,写着行字:“像丫笑的样子”,是周明写的。陈砚想起王丫年轻时的照片,确实有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含着两汪春水。
木箱的角落里,藏着双绣花鞋,鞋面上绣着朵山茶花,针脚密得像鱼鳞,是王丫的手艺。鞋底纳着“卍”字纹,据能辟邪。林晚这是给喜儿准备的,周明特意叮嘱“鞋头要尖一点,显得秀气”,结果王丫纳鞋底时太用力,把鞋头纳成了圆的,两人为此笑了半。
“周老师总演戏得真哭真笑,”老支书的声音从戏台口传来,他拄着拐杖站在台下,望着那件灰布袄,“有次排‘喜儿躲进山洞’那场戏,李花总哭不出来,周明就给她讲自己时候挨饿的事,讲着讲着自己先哭了,‘喜儿的苦,咱庄稼人都懂’。”
他指着戏服口袋里的块干硬的窝头,是用玉米面做的,上面咬了个缺口:“这是当年的道具,周明‘喜儿在山洞里得啃窝头,不能是空的’,就把自己的午饭掰了一半塞进去,结果李花演得太投入,真把窝头啃了,他笑着‘没事,我还有半个’。”
陈砚把窝头倒出来,发现里面藏着张纸条,是用作业本纸写的,字迹稚嫩:“周老师,我想当喜儿,因为喜儿最后能见到大春”,末尾画着个的红脸蛋,是李花的笔迹。林晚李花后来嫁到了邻村,每年春节都回来看戏台,“总觉得周老师还在后台等着我们排戏”。
戏服的下摆处,缝着块补丁,布面是周明那件蓝布衫上撕下来的,上面还留着王大叔补过的针脚。王丫不知何时也上了戏台,摸着那块补丁,突然笑了:“他总这戏服得‘百家布’才吉利,就把自己的衬衫撕了块布让我补上,‘这样就有我的份了’。”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碎布拼的喜儿,手里举着颗玉米,是当年周明和她一起做的,现在被磨得光溜溜的。“这是给李花做的,让她对着布偶练表情,”王丫把布偶放进戏服口袋里,“当年没演成,现在让布偶替我们唱吧。”
夕阳把戏台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陈砚把戏服重新叠好,放进木箱,旁边摆上剧本和红头绳。老支书村里打算重修戏台,就按1984年的样子,连雕花的木梁都要复原,“让周老师的戏,能在三十年后唱完”。
离开戏台时,林晚突然哼起了《白毛女》的调子,“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声音在空旷的戏台里回荡,像无数个孩子的合唱。王丫跟着哼,哼到“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时,声音突然哽咽,手里的布偶掉在地上,红头绳缠在了她的鞋上,像当年李花缠着她要红头绳的样子。
《拾遗录》新的一页被风吹得掀开,上面写着:“周明的木箱底层,藏着张1985年的戏票,是给王丫的,座位号是‘第一排中间’,旁边写着‘等我演大春给你看’。”
陈砚弯腰捡起布偶,发现喜儿的手里还攥着张的纸片,展开是半张戏票,果然印着“第一排中间”,边缘沾着点玉米须,和戏服里的一样。原来他早就备好了戏票,早就想好了要当大春,要在戏里,对他的喜儿句“我回来了”。
风卷起戏台口的红绸,像谁在挥舞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未完的词。陈砚望着那箱戏服,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从来不是终点,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在灰布袄的补丁里,在红头绳的玻璃珠里,在未唱完的“北风那个吹”里,等着某被风吹起,在时光里,轻轻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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