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在林枫听来，比以往清晰了数倍。
他牵着大青骡刚踏进院子，一个身影便几乎是从屋里冲了出来。
是爷爷林守山。
老人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显然刚才正在灶房忙碌。他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刻满了焦急，直到目光牢牢锁在林枫身上，将他从头到脚飞快地扫视了好几遍，确认他四肢完好、行动自如，那紧绷如弓弦的脊背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长长地、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裹着沉甸甸的后怕和如释重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重复了两遍，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走上前，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林枫的胳膊，力道大得甚至让林枫觉得有些微痛，“没伤着哪儿？淋透了吧？快进屋换身干爽衣服！”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林枫全身，看到他裤腿上沾满的泥泞和几处被树枝刮破的痕迹，眉头拧得更紧。
“爷爷，我没事，真没事。”林枫连忙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将骡子拴在院里的老槐树下，“你看，骡子也找回来了，就是躲雨耽搁了会儿。”
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面对最亲的爷爷，隐瞒如此惊动地的秘密，让他感到一丝愧疚和紧张。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控制着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离家一回来没什么两样。
但爷爷的目光，却在他身上停留得比以往更久。
那目光里，最初的狂喜和安心褪去后，逐渐染上了一种深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林守山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眼光何其毒辣。他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孙子，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脸色不是受冻淋雨后的苍白，反而透着一种健康的、几乎可以是莹润的光泽。眼神也不是劫后余生的惊惶疲惫，清澈明亮得惊人，深处仿佛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和……锐气？
还有那身姿。虽然衣服破旧沾泥，但站在那里，脊背自然挺直，如同山间白杨，透着一股内敛的韧劲和协调感，全然没有少年人常有的松散和十六七岁正在抽条长个时的微微驼背。
更主要的是那种“精气神”。以前的林枫虽然聪慧沉静，但总带着点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对未来的迷茫和山村少年隐约的自卑。可现在，那些东西仿佛被一场山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笃定和潜藏的自信。
这绝不仅仅是一场躲雨就能带来的变化。
林守山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林枫的左手掌心——那里有一道极浅的新鲜划痕，已经结痂。他的目光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爷爷最终没有再追问，只是重复着这句话，伸手接过林枫肩上的绳索和柴刀，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王婶刚才又来问过，心一直提着。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喝口热水，然后去跟她报个平安，把这骡子牵回去。”
“哎，好。”林枫心里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屋，能感觉到爷爷的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落在他的背影上，如芒在背。
换好干爽的旧衣服，捧着爷爷递来的温热姜糖水，林枫口喝着，暖流直达胃腹，浑身舒坦。爷孙俩一时无话，院子里只剩下大青骡偶尔刨蹄子的声响。
沉默了一会儿，爷爷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枫啊。”
“嗯？”林枫抬起头。
爷爷没有看他，目光望着远处暮色渐起的群山轮廓，像是在对那片大山话：“山里头，老辈子传下来的道多。有些地方，有些东西，它不该现世，也不该被人碰。”
林枫的心猛地一跳，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爷爷继续缓缓道，语气悠远：“那深山里，埋着的东西久了，谁也不知道沾着什么气，带着什么因果。这回是你运气好，囫囵个儿回来了。下次，未必就有这么便宜。”
他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枫脸上，一字一句道：“记住爷爷的话，离那些不清道不明的远点儿。甭管是看见了什么，还是……遇着了什么，都烂在肚子里。平平淡淡的，才是真福气。”
林枫看着爷爷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喉咙有些发干。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我记住了，爷爷。”
爷爷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的凝重化开，又变回了那个慈祥的乡下老人。他拍了拍林枫的膝盖：“去吧，把骡子给王婶送回去，别让她再着急了。”
“嗯！”林枫放下碗，起身去解骡子的缰绳。
走到院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爷爷依旧坐在屋檐下的凳上，佝偻着背，点起了旱烟袋，朦胧的烟雾缭绕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庞，眼神望着远山，晦暗不明，藏着太多林枫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和秘密。
林枫转过头，牵着骡子走入渐渐弥漫的暮色里。
胸口的玉佩贴着皮肤，温润依旧。
他知道，爷爷一定猜到了什么。但那句“烂在肚子里”，既是告诫，也是一种无言的保护和默许。
幽光深藏，秘而不宣。爷孙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于此悄然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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