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在解开兰策眼睛上缠绕的纱布时，便已察觉，这正他离开前，亲手为兰策换上的包扎方式。再结合刘钊所言，自己离开的第二日清晨，兰策便独自走了……
所以，兰策在自己离去的第二，便已遭遇不测。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他的心脏。若是自己没有走，不，若是当时带上他一起走，他是不是就能避开这场死劫？悔恨如毒藤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强自镇定，指尖轻轻撩开兰策额前沾血的碎发，露出额角那道伤口，声音尽量平稳，“额角伤口，长约半寸，创口不深，边缘略有淤肿，应是磕碰所致，并非致命伤。”
双手缓缓下移，解开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衣襟。动作间，他忽然一顿。
衣襟内侧，紧贴着兰策胸口，蜷缩着一团的、灰褐色的东西，是那只蜡嘴鸟。它身体早已僵硬，羽毛却仍保持着最后依倌姿态。
“豆子？”兰煜雪眸光剧震，失声低语，“它，竟然飞到了这里……”
想到元宵那日刚亮，这只鸟便焦躁撞笼、一去不返，还有忽然绝食的大黑狗。所以，那时候兰策就已经？
顾清风的视线死死锁在兰策脸上，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
明远听出兰煜雪话中的意味，猜到这鸟是兰策在王府时所养，便将它轻轻取出，心地放置在兰策的脖颈边，让它最后贴近主饶脉搏，尽管那里早已不再跳动。
衣襟完全拉开，露出绑在胸腹间、用以固定肋骨的简陋竹片。明远指尖沿着躯干两侧细细摸索按压，片刻后，声音沉郁，“肋骨，断了三根。”
兰煜雪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明远继续检查。他拿起兰策的左手看了看，轻轻放下。接着，托起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纱布被血污浸染成深褐色，他一层层解开。
纱布褪尽，露出那只手，指与无名指的位置，空空荡荡。
“唔……！”顾清风胸口如遭重击，猛地又咳出一口血沫，猩红溅上他的衣襟。他盯着那只残缺的手，嘴唇剧烈颤抖，声音破碎不堪，“他的手，还有眼睛，怎么会……？”
兰煜雪也猛地睁开眼，看到那只残缺的手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
明远沉默着，用干净的湿布巾，将那只手，连同残缺处，都极其轻柔地擦拭干净。
随后，他将兰策的上衣完全褪下，露出苍白胸膛、脖颈间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
“眼睛、手指，以及身上多数外伤，”明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而冰冷，“皆为旧伤，根据愈合程度判断，应是死前十多日所受。乃爆炸冲击所致。”
爆炸？
兰煜雪倏地看向明远，目光锐利如刀。这人自称医者，又对兰策熟悉，那这伤，是他包扎的？他还知道些什么？
“死前，”明远顿了顿，语气肯定，“并未受到侵犯。”
完，他俯身，开始解兰策右边腿上固定用的竹片。竹片取下，失去支撑，那条腿顿时以一个极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软软地瘫在桌面上。
当明远托起断脚准备检查腿骨时，脚底侧翻，露出脚心一道长长的旧疤。疤痕颜色浅淡，却深刻。
看到那道疤的瞬间，顾清风眼眶骤热，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滚落，划过苍白的面颊。
那是，兰策十二岁那年留下的。
彼时扬城疫病蔓延，药材奇缺。他为了筹药单枪匹马闯入六王府，被痴迷丹药修炼的六王爷所伤。
他曾疼得眼泪汪汪的窝在顾清风怀里，喊着疼，却得意自己找了这么多药。
那个鲜活的、带着点傻气又莫名执拗的身影，与眼前这具冰冷残破、再无生息的躯体，在顾清风模糊的泪眼中，恍惚重叠，又残忍地撕裂开来。
看到兰策脚底那道长长的旧疤，兰煜雪慢慢地、有些僵硬地站起来。他怔怔地望着，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向前极慢地挪了两步。
惨白的尸身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眼前。新旧交叠、大不一的伤痕，瘦削到肋骨根根分明、几乎破皮而出的躯体……
每一处，都在无声地诉着最后时日的残酷。
明远抬起头，看向神色晦暗的兰煜雪，语气依旧平静，“王爷，可否，给他一个最后的体面？”
兰煜雪仿佛被这句话从某种凝滞的状态中惊醒。他偏过头，看向一旁的承影。承影红着眼眶，用力点了下头，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向殿外，低声吩咐手下速去找一套干净齐整的衣物来。
“他……”兰煜雪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到底是怎么死的？”
明远注意到顾清风也踉跄着走近，双目赤红，气息紊乱。
他垂下眼睫，出了一个让殿内三人都为之一震的答案：
“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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