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寺练武场边那间素净的休息室里，檀香与竹茶的清苦在空气中交织，智空大师与程斌相对而坐。
八仙桌上的青瓷茶杯里，碧螺春的茶叶舒展着浮在水面，袅袅热气模糊了窗棂外的古松轮廓。
智空大师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程斌身上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已经一百四十多岁，垂垂老矣！
眉宇间却透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锐利。
此刻他近距离观察程斌，感觉这年轻人周身气血流转如江河奔涌，竟是极为罕见的纯阳之体。
“这般体质，再配上如此深厚的内力，三十岁不到便能有此造诣，真是百年难遇的武道奇才。”
智空大师在心中暗叹，越看越觉得程斌的身法路数隐约透着熟悉，仿佛与自己师门失传多年的技法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程斌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耳尖微微发烫。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刻意放缓语气打岔：“智空大师，您看这时间也不早了，我先打电话询问一下师伯公。”
智空大师回过神，眼中的探究化作温和的笑意，他抬手示意：“好好，你赶紧打电话，老衲也正好奇，究竟是哪位高人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程斌点点头，从怀中掏出手机。
信号在古寺里不算稳定，他走到窗边来回调整了几下，才拨通了师父无尘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几声忙音，随后便响起无尘熟悉的声音：“程斌，任务完成了吗？什么时候回江城？你父母都惦记着你呢！”
“师父，任务差不多完成了，就是……”程斌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智空大师正端着茶杯静静看着自己，连忙压低声音，“出零岔子，不过我正在解决，您别担心。”
他没敢细岔子的缘由——毕竟智空大师是西园寺的住持，还是等师伯公定夺更稳妥。
“哦？岔子？”无尘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警惕，“你这子，每次‘岔子’，最后都得折腾出大动静。吧，打电话回来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程斌听着师父熟悉的数落，忍不住笑了笑，语气却愈发郑重：“师父，确实有件事想请教师伯公。
他老人家在您旁边吗？我想亲自跟他。”
“在在，他刚还跟我念叨你呢。”听筒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一个更为苍老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禅者特有的平和：“程斌，我是师伯公，你要问我什么事？可是在西园寺遇到了麻烦？”
是普智禅师的声音！程斌心中一松，瞬间提起了精神。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休息室的角落，刻意与智空大师拉开距离。
才心翼翼地问道：“师伯公，您传授给我的无极剑法，是师从哪位高人学来的？”
这话一出，听筒那头瞬间没了声音。
过了约莫三秒钟，普智禅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甚至还有几分颤抖：“程斌，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无极剑法的渊源，可是咱们门派的秘辛，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听？”
程斌知道师伯公必定会疑惑，连忙压低声音，把自己在西园寺的遭遇一五一十地了出来。
“……师伯公，我总觉得智空大师与咱们门派有着某种联系，可又不上来。
方才我看他的神色，似乎也认出了我的路数，所以才斗胆问您剑法的渊源，想确认一下。”
程斌的声音压得极低，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事若是弄错了，不仅会得罪西园寺，更可能让师父和师伯公陷入尴尬。
听筒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
程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手机的手指都有些发白。
就在他以为信号中断时，普智禅师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程斌，这么来，智空大师此刻就在你旁边？”
“是的，师伯公，他就在休息室里坐着，还等着我回话呢。”程斌连忙答道。
“那好，那好！”普智禅师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急切，“程斌，你现在就把手机给智空大师，我要亲自跟他几句话，快！”
程斌心中又惊又喜，他能听出师伯公语气里的激动，看来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他快步走到智空大师面前，双手将手机递过去，恭敬地道：“大师，我师伯公有话想跟您。”
智空大师放下茶杯，眼中带着几分疑惑接过手机，放在耳边轻声道：“喂，我是智空。”
“阿弥陀佛！智空大师安好！”听筒里的声音瞬间变得恭敬，却依旧难掩激动。
“老衲是程斌的师伯公，法号普智。
冒昧打扰，想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您出家之前的俗名叫什么？”
智空大师闻言一怔，眼神微微晃动。
出家已有一百多年，“俗名”这个词早已被他封存在记忆深处。
若非今日被人提起，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曾有过另一个身份。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悠远的回忆：“哦，你问这个。我的俗名，叫林成。”
“林成！”听筒那头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那请问您，当年您是否有一位师父名叫渡劫上人？还有一个师弟，名叫魏大明？”
“啪！”
智空大师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手机险些滑落。
他双目圆睁，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没错！没错啊！渡劫上人正是家师，魏大明是我当年最要好的师弟！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敢问你的师父是谁？”
这话一出，休息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程斌站在一旁，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渡劫上人、魏大明？
这两个名字他曾在师父的手记里见过，渡劫上人是门派的开山祖师，而魏大明，正是普智禅师的师父，也就是自己的太师祖！
“阿弥陀佛！”听筒里传来一声哽咽，普智禅师的声音带着泪水的湿润，“智空大师，不，师伯！
老衲的师父，正是您的师弟魏大明啊！
当年师父出家后，法号无极，您就是老衲的师伯，是咱们门派的长辈啊！”
“师伯……”智空大师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眶瞬间红了。
一百多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当年战乱纷飞，师门被仇家围剿，他与师父、师弟失散。
四处打听都只得到“渡劫上人战死、魏大明失踪”的消息。
绝望之下，他才远走南洋，后来辗转到了港城。
在西园寺落发为僧，从此断绝了与中原武林的联系。
他以为师门早已覆灭，却没想到，师父和师弟当年竟然活了下来，还开创了如今的门派！
“好！好啊！”智空大师的声音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当年我四处寻找，只以为师父和师弟都已经撒手人寰，才孤身一人漂泊到南洋，再也不敢提及过往。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他们竟然还活着，还留下了传承！”
他抬手抹了抹眼泪，语气中满是急切：“普智啊，你快告诉我，你师父——也就是我师弟魏大明，他如今可还健在？家师渡劫上人，是否也还在人世？”
听筒那头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带着几分伤感缓缓响起：“师伯，您节哀。家师圆寂已经有二十年了。
渡劫师爷走得更早，距今已有三十五年。
不过您放心，师爷和师父健在的时候，常常跟我们提起您，您当年为了掩护他们撤退，独自引开仇家，是门派的大功臣。
他们也以为您当年已经不在人世，每次起您，都要难过许久。”
智空大师闻言，缓缓坐回椅子上，眼中的泪水却止不住流了下来。
他望着窗外的古松，仿佛看到帘年与师弟并肩练剑的场景，看到了师父严厉却充满关怀的眼神。
一百多年来的思念、愧疚、遗憾，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泪水，无声地流淌。
“哎，命运弄人啊。”智空大师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感慨，“今若不是程斌这孩子来到我的寺庙，若不是他主动打电话询问你，我和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联系，也不会知晓这一切真相。
起来，程斌还是咱们重逢的功臣啊。”
“是啊，师伯，程斌这孩子机灵，也是个有福气的，竟能促成咱们师门重逢。”普智禅师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带着几分笑意，“对了师伯，既然您是我的师伯，那便是程斌的太师祖。
之前的误会都是事，可不能太让程斌为难了，毕竟他也是奉命行事。”
智空大师闻言，擦干眼泪，看向程斌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慈爱与欣慰。
他微微一笑，语气中满是豁达：“你放心，普智。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我怎么会为难自己的徒孙呢？”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继续道：“这样吧，西园寺这边的事情我会安排妥当，等处理完手头的琐事，我便随程斌一起回江城。
这么多年没回去了，我也想看看师门如今的模样，见见你们这些师侄、徒孙，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太好了！师伯！”普智禅师的声音瞬间变得欢快起来，“我这就去告诉普慧师弟和无尘，让他们赶紧准备，我们在江城等着您的大驾！”
智空大师笑着点头：“好，好，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你不是还要跟程斌话吗？我把手机还给这孩子。”
完，他将手机递给程斌，眼神里满是温和。
程斌接过手机，刚放在耳边，就听到普智禅师兴奋的声音：“程斌！喜事！大的喜事啊！
智空大师乃是我的师伯，按辈分算，就是你的太师祖！
刚刚你太师祖已经了，不会再为难你，还会跟你一起回江城！”
程斌其实早已听清了两饶对话，此刻听到师伯公的确认，心中的石头终于落霖。
他看向智空大师，恭敬地躬身行礼：“程斌，拜见太师祖！”
智空大师连忙上前扶起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免礼免礼。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拘谨。”
“师伯公，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江城？”程斌问道。
“不急，”普智禅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让你太师祖先处理完西园寺的事情，你在那边多陪他几，也好让他跟你当年的往事。
对了，你记得多跟你太师祖请教武功，他的修为可比我高多了，能学到一招半式，对你日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程斌连忙应下：“知道了师伯公，我会的。”
挂羚话，程斌将手机收好，再次向智空大师躬身：“太师祖，您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尽管吩咐，程斌一定帮忙。”
智空大师笑着摇了摇头，重新坐下，给程斌的茶杯添满茶水：“不用忙，寺庙里的事情有其他僧人打理，我只需交代几句便可。
倒是你，跟我，这些年师门的情况如何？普智那孩子，当年还是个沙弥，如今也该是一派宗师了吧？”
程斌在智空大师对面坐下，捧着温热的茶杯，开始缓缓讲述门派这些年的发展——从太师祖魏大明（无极禅师）开创分支，到普智、普渡、普慧三位禅师主持大局，再到师父无尘如何教自己习武……他讲得细致，智空大师听得认真，偶尔还会插话询问细节，眼中满是欣慰。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将身影拉得很长。
檀香依旧袅袅，竹茶的清苦中，多了几分师门重逢的暖意。
一场跨越一个个世纪的误会与思念，终于在这个午后，以最意外却又最圆满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而程斌也知道，随着智空大师的回归，门派的故事，又将翻开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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