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像被激怒的野兽，在冻硬的街巷间疯狂冲撞、嘶吼，卷起地上冰冷的浮雪，抽打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武韶蜷缩在一座废弃砖窑坍塌形成的、仅容一饶浅坑里，破棉袍裹得像一具冻僵的尸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叶的剧痛，喉咙里粘稠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左手掌心的灼伤在寒冷中反而爆发出更尖锐的刺痛，与腹腔深处那团永不熄灭的暗火内外夹击，蚕食着他仅存的意识。
他需要热量。需要一点能把快要冻僵的血液和意志重新点燃的东西。他颤抖着，从破棉袍最深的暗袋里，摸出半块冻得硬邦邦、边缘发黑的高粱饼子。这是“寒窑”里最后的储备。他用牙齿撕咬着，坚硬粗糙的饼渣刮擦着食道，如同吞咽着冰碴和沙子。他强迫自己咽下去，胃袋对这冰冷的异物发出痛苦的痉挛，随即又被那团顽固的病灶之火吞噬。一股带着酸腐味的暖流，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地，沿着冰冷的血管艰难扩散开，带来一丝虚幻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气。
就是现在！
他猛地从浅坑里支起身体，动作牵扯得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乱冒。他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血丝。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光芒在极度的疲惫和痛楚中，如同淬炼过的精钢，锐利得刺人。他从怀里掏出那份伪造的“义烈团密令”。纸张粗糙泛黄，落款处那方暗红、狰狞的印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刚刚凝固的、来自地狱的烙印。
文书已成。骨灰已献。
现在，需要将这枚足以焚城的毒焰，精准地投入那名为“宪兵队”的油锅！
他选择了“七道沟”。不是沟口，也不是核心区，而是靠近沟尾那片被污水和垃圾环绕的、如同城市烂疮的棚户区边缘。这里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是绝望、污秽和地下交易的温床。一个用破木板和油毡纸胡乱搭建的窝棚，歪斜地立在一条散发着恶臭的冰河旁。窝棚没有门，只挂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帘子，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棚顶的破洞透出里面一点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孩子的哭闹。这就是“鬼时的神经末梢，是消息和脏物最原始流通的“下水道”。
武韶没有靠近。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借着狂风的呼啸和废弃砖堆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距离窝棚十几米外的一个污水坑边缘。坑里的污水早已冻成肮脏的、带着各种秽物形状的灰黑色冰坨。他蹲下身，冰冷的寒气瞬间侵入骨髓。他迅速环顾四周，风雪肆虐，视野模糊，只有远处几点鬼火般的灯光在风中摇曳。时机正好。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伪造文书。没有信封，没有包装。他找来一块半埋在冰坨里的、边缘锋利的碎瓦片。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浸透着“印匠”心血和他自己鲜血的文书，狠狠地、反复地在地上摩擦！粗糙的纸面迅速被砂砾、冰屑和污水浸透、刮花，边角卷曲破损，落款处的暗红印泥也被污渍沾染、模糊，整张文书瞬间变得肮脏、陈旧、充满地下流通的痕迹，仿佛已经在某个阴暗角落传递了无数次。
做完这一切，他将沾满污泥的文书卷成一个紧实的筒，用一根随手捡来的、同样肮脏的细麻绳草草捆扎了两圈。然后，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腥臭的冰冷空气，积攒起最后的力量，手臂猛地一挥！
卷成筒的文书，如同被风吹起的垃圾，划过一个低矮的弧线，精准地穿过窝棚门口那块破布帘子被狂风吹起的缝隙，“啪嗒”一声，落在窝棚内满是泥泞和污物的地上，滚了几滚，停在了一个正在火塘边烤火、衣衫褴褛、满脸麻木的老妪脚边。
窝棚里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呼和孩子的哭闹声。随即是压抑的咒骂和翻动声。
武韶没有停留哪怕一秒。投出文书的瞬间，他就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靠在一块冰冷的断砖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强行拉回了即将涣散的意识。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像一条受赡蜥蜴，贴着冰冷的地面，迅速向远离窝棚的、更深的黑暗和废墟中爬去。风雪很快吞噬了他爬行留下的微弱痕迹。
窝棚里。那老妪浑浊的眼睛盯着脚边突然出现的、肮脏的纸卷。她犹豫了一下，用一根烧火棍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纸卷散开一点，露出里面模糊的字迹和那方狰狞的暗红印记。她不识字，但那印记的形状和颜色，让她枯槁的脸上瞬间爬满恐惧！她认得这东西！这绝不是她们这种底层挣扎的蝼蚁该沾惹的东西！这是灾祸！是大的灾祸！
“瘟神！瘟神上门了！”老妪发出惊恐的嘶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那纸卷踢开，仿佛它带着致命的瘟疫。纸卷滚到了旁边一个蜷缩在破草席上、面黄肌瘦的年轻男人脚下。男人被吵醒，不耐烦地捡起纸卷，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眯着眼，勉强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
“义…烈团…密令…樱花雪…狼牙哨卡…七道沟…乙字区七号…”男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认不全字，但“义烈团”、“樱花雪”、“七道沟”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魂飞魄散！谁不知道宪兵队最近像疯狗一样在七道沟抓人？谁不知道沾上“义烈团”就是死路一条？这玩意儿怎么会掉在这里？谁丢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猛地跳起来，如同捧着烧红的炭火，惊慌失措地冲出窝棚，将那纸卷狠狠扔向外面呼啸的风雪和黑暗！仿佛扔掉就能丢掉这催命的符咒！
纸卷被狂风卷起，翻滚着，落入了那条散发着恶臭的冰河边缘，被一块凸起的冰棱卡住。
风雪呼号，时间在恐惧和麻木中缓慢流淌。一个穿着破旧劳工服、醉醺醺的朝鲜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冰河边缘往回走。他刚刚在沟口的酒馆里输光了最后几个铜板，还挨了酒保的拳脚，满心愤懑。寒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他踉跄着冲到冰河边，扶着一块石头呕吐起来。吐完，他喘着粗气，目光无意间扫过冰棱处那个被卡住的、肮脏的纸卷。
好奇心，或者是一种底层人对任何可能值钱东西的本能驱使，让他忍着恶心，弯腰捡了起来。他抖掉上面的雪沫和污渍，借着微弱的雪光，眯着眼辨认。字迹模糊，但他看到了“义烈团”，看到了“七道沟乙字区七号”，看到了那方狰狞的、暗红色的印记！
“我的老爷！”酒瞬间醒了大半！男人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惊恐地再次将那纸卷扔了出去！这次，纸卷被风卷着，飘向河对岸那条通往镇上主干道的、被宪兵队巡逻车压出深深车辙的土路。
纸卷在风中翻滚，最终落在土路中央一个积满泥雪的浅坑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雪依旧。一辆挂着膏药旗、蒙着厚重帆布的日军宪兵队卡车，满载着刚从乡下“征粮”回来的士兵，轰隆隆地碾过这条土路。卡车颠簸着，车轮猛地压过那个积满泥雪的浅坑！
噗嗤！
肮脏的泥浆飞溅！那个被卷得紧紧的纸卷，被车轮巨大的压力和泥浆裹挟着，瞬间被卷进了卡车后轮与挡泥板之间狭窄的缝隙里！卡得死死的！
卡车毫无察觉，继续颠簸着驶向位于镇中心的宪兵队本部。
宪兵队本部。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皮革、烟草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息。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的咔咔声密集而急促。这里是东宁镇暴力的心脏。
卡车在院子里停稳。士兵们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拍打着身上的泥雪。一个负责卸车的后勤军曹，骂咧咧地绕到车后检查，一眼就看到了后轮挡泥板缝隙里卡着的那个沾满污泥的纸卷。
“八嘎！什么鬼东西！”军曹皱着眉头，骂了一句，用戴着棉手套的手，粗暴地将那纸卷抠了出来。纸卷被泥水浸透，冰冷肮脏。他嫌恶地甩了甩上面的泥浆，随手就想扔掉。
但就在甩动的瞬间，纸卷松散开来，露出了里面模糊的字迹的一角。军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看到了一个词——“狼牙哨卡”。
军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狼牙哨卡？那是他们重点布防的区域！他狐疑地、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将纸卷完全展开。昏黄的院子灯光下，那被刻意污损、却依旧能辨认出大致内容的“密令”，尤其是落款处那方狰狞的、暗红色的神社朱印和“朝鲜义烈团总部·血印”的字样，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军曹的神经！
“八嘎呀路！！！”军曹发出一声变流的嘶吼，脸色煞白！他像捧着即将爆炸的炸弹，连滚带爬地冲进疗火最亮的办公楼！
“井上队长！井上队长！紧急！紧急情报！”军曹的声音带着哭腔，冲进了一间挂满地图、充斥着浓烈烟草味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宪兵队长井上少佐正烦躁地对着电话咆哮。他矮壮敦实，剃着板寸，脸上横肉堆积，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此刻因为暴怒而扭曲着，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
“混蛋！乡下那些刁民还敢藏粮？给我搜！挨家挨户地搜！敢反抗的，统统死啦死啦地！”井上对着电话咆哮着，唾沫星子喷溅。他刚被黑泽大佐训斥过对七道沟“清肃不力”，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队长！”军曹几乎是平井上的办公桌前，双手颤抖着将那份肮脏不堪的“密令”呈上，“在…在回来的卡车轮子上发现的！您看！义烈团！他们要劫我们的‘樱花雪’！就在狼牙哨卡！就在七道沟！”
“纳尼？！”井上猛地放下电话，一把抓过那污损的文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内容。字迹模糊，但关键信息清晰得如同毒刺：“朝鲜义烈团密令”、“接收‘樱花雪’”、“狼牙哨卡”、“十二月九日晚八时”、“乙字区七号废弃染坊”…尤其是那方暗红色的、带着神社徽记和神官私印的朱印文书！虽然纸张粗劣，印泥暗沉无光，但在井上这种半文盲的武夫眼中，那繁复的图案和印记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却绝对权威的“真实”！
“巴嘎雅鹿！！！”井上额头的青筋瞬间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他脸上的刀疤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紫红，仿佛要滴出血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办公桌上！桌上的茶杯、文件、墨水瓶被震得跳了起来！
“反了！反了了！这群高丽棒子！竟敢打‘樱花雪’的主意！还他妈有神社的文书？！假的！一定是假的！但这就是铁证！铁证！”他挥舞着那份肮脏的文书，唾沫横飞，声音因为激动和狂怒而尖利刺耳，“七道沟！乙字区七号！老子早就知道那个染坊有问题！这帮该死的臭虫！藏在那里！还想劫我们的军需！想翻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猪，在办公室里暴躁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咚咚作响。“集合！立刻集合！所有能动的人！给我把七道沟乙字区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老子要亲自去！扒了这群臭虫的皮！把那个‘孤星’揪出来碎尸万段！”他对着门口惊慌失措的副官和传令兵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他们一脸。
“可是…队长，”副官壮着胆子提醒，“黑泽大佐那边…是不是先报告一下？还有这文书…需要鉴别真伪…”
“八嘎！”井上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副官，如同要吃人，“报告个屁！等报告上去，黄花菜都凉了！这文书？这他妈就是义烈团的罪证！铁证如山！还鉴别什么？神社的印子还能有假？！黑泽大佐要的是结果！结果！老子这就给他送个大结果去！让特高课那帮只会装神弄鬼的混蛋看看，谁才是真正干实事的！出发！立刻！马上！”
整个宪兵队本部瞬间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尖锐刺耳的哨声撕裂了冬夜的沉寂！杂乱的皮靴奔跑声、枪械碰撞声、卡车引擎粗暴的轰鸣声、军官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汇成一股暴戾的洪流！一队队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宪兵跳上卡车，刺刀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目标直指——七道沟乙字区！
几乎在宪兵队卡车引擎咆哮着冲出大院的同时。特高课驻地，二楼那间永远拉着厚重窗帘的办公室。
黑泽大佐静静地站在窗前，只留一道狭窄的缝隙。冰冷的月光和远处宪兵队喧嚣的灯光，在他刀削般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手里拿着一份刚由心腹送来的、关于神社“神尝祭”当日可疑人员活动的初步筛查报告。报告很粗略，提到香炉区域曾有两名特高课便衣注意到一个咳嗽剧烈、疑似捧骨灰罐的日侨劳工行为稍显异常，但因其证件齐全、表现卑微哀伤，且很快离开，并未深究。
黑泽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台。骨灰罐…异常…卑微…咳嗽…这几个词在他冰冷的大脑中盘旋。
突然，宪兵队方向传来的巨大喧嚣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眉头微蹙，走到办公桌前，按响了内部通话器。
“大佐！”通话器里传来急促的声音，“宪兵队井上少佐刚刚紧急集合了所有人！据是他们在回来的卡车上发现了一份可疑文书！像是义烈团的密令！上面提到有人要在狼牙哨卡接收重要军需‘樱花雪’，接收点就在七道沟乙字区七号废弃染坊！井上队长已经亲自带队扑过去了！”
黑泽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瞬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着，只有冰冷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递过去。
“文书呢？”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
“井上队长…他…他直接带走了，要亲自去抓人…”话筒里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不安。
“内容？确认了吗？来源？”
“内容…是下面一个军曹报告的，上面有神社朱印…具体…不清楚。来源…就是在卡车轮子上捡到的…”
“神社朱印…接收‘樱花雪’…七道沟乙字区七号…狼牙哨卡…”黑泽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关键信息，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清脆而冰冷。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阴影中骤然收缩！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捕捉到了数据流中致命的异常！
太巧了！巧得令人发指！
时间：与“北极星”可能行动的时间高度重叠！
地点：狼牙哨卡远离核心区，但位置关键！七道沟乙字区七号——一个早已废弃、被重点监控的据点！
内容：接收“军需”——一个模糊但极具煽动性的借口！
文书：神社朱印——这触及了军方和神道最敏感的神经！
来源：卡车上捡到——如同从而降，充满了刻意的“偶然”！
一个冰冷的名字，带着三年前唱片母版的硝烟气息，瞬间清晰地浮现在黑泽的脑海深处——武韶！蝎子！戏子！
“调虎离山…”黑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反而带着森然寒意的弧度。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兴奋和绝对的杀意。
“通知我们的人，”黑泽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立刻，隐蔽监控七道沟乙字区外围所有进出通道。尤其是通往‘寒窑’方向的路。注意任何异常人员流动。不要干预宪兵队的行动。另外，立刻给我查！最近两，所有进出过神社、尤其是靠近过香炉区域的人员记录！特别是那些…捧着骨灰罐的！”
“哈依！”话筒里的声音肃然。
黑泽放下话筒。他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落在“狼牙哨卡”和“七道沟乙字区七号”的位置上。然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地图边缘那片被标注为“绝对净化区”核心的、靠近边境线的、代号“寒窑”的模糊地带。他的手指，带着黑色皮手套，无声地点在“寒窑”的位置上。
“喜欢玩火？”黑泽的声音低不可闻，如同毒蛇吐信，“那就让火烧得更旺些…看看最后，是谁在火中取栗，又是谁…被烧成灰烬。”
他转过身，走到窗前，再次看向宪兵队方向。那里，喧嚣已经远去，只剩下风雪呼啸。但黑泽知道，一场由他亲手放任、甚至推波助澜的风暴，已经在那片名为“七道沟”的土地上，悍然引爆！
导火索已燃。
焚城的烈焰，即将冲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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