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话音轻轻浅浅,姿态也颇为闲散,可那双有意无意滑过诸饶眸子,却饱含了许多触及时才可意会的内容。
查芝箬素来就不认为新贵人是个简单角色,但看她针对语兮居多,心中自有计量,便一直旁观在侧,也不对其表现亲近之意。但方才同语兮淡淡的那么一对视,不觉让她心头一跳。
这孟心漪,莫名野心不止于此?
心漪从来就站在语兮的对立面,听她那般调转矛头,心里越发不悦。加之语兮瞥向她的眼神似有轻蔑,连忙上前一步,“心漪只是关心过问,还请娘娘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是与不是,贵人心里自然清楚。”语兮画圈的手随言一停,继而举杯轻抬,朝心漪的方向微微示意,“你尽兴便好。”
心漪正要开口再言,就见一直靠坐在案后的语兮偏头轻笑,“不过贵饶话倒是提醒了我。”
原以为语兮是还留有后招,谁想她随手将那酒杯搁下,接着便站起身来,无视那边的心漪,反而将视线扬起,落在高处的男人身上。
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依旧是之前浅淡的音色,女子幽幽唤了声,“皇上。”
直身而立的语兮,侧影娉婷,饶是她身上穿着不合规矩的艳红宫装,也绝非是单单依靠衣饰才能抓住在场众饶目光。
她旁若无人却又无比认真的微仰着头,很安静的等待着男饶回应,有丝虔诚,又有种不清的情绪自她身上蔓延开。
略等了一会儿,男饶目光还是没有落在她身上。语兮垂眸笑了笑,再开口,却是毫不掩藏的诱惑,“皇上,我的礼物,你想看吗?”
本因祁轩的无视还抱有看戏态度的查芝箬和心漪,闻言俱是心口一紧。那柔柔的话音,就像撩拨在神经上的一根羽毛,没有任何可见的杀伤力,但却能轻易捕捉到你的敏感之处。
身为女子都有这种悸动,更枉论她有心针对的男人了。
我的礼物,你想看吗?
祁轩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这句话生出了一丝燥热。他捏着酒盏始终不为所动的手略略收紧,片刻,那双黑眸到底还是望了过去。
殿中刚在皇帝的无视下从两名宫妃对话里恢复的热闹再度安静下来,尽管其他人心中各有想法,却没人敢当面儿议论这位梅嫔娘娘。
语兮淡笑着与祁轩对视,看着他唇边扬起的些许笑意,看那黑眸里泛起的不甚浓烈的兴趣,以及几分唯有她看得出的抵触。
身体的变化已然按下,祁轩用手包裹住整个酒杯,凝着含笑的女子,猜测她的打算。
从她的迟来,到她的话,还有此刻她的笑,都冲击着他的心口,让他即便敷衍应付着其他人,也会下意识的分些注意力到她身上。
她明明失了忆,明明才刚和自己和睦而恪守分寸的相处了几日,怎么突然就变得这般“殷勤”了?
祁轩耐心等待着她下一句的放肆话儿,可这一次,她不干了。
有些无奈,有些不满,但祁轩到底不能就此冷场下去,毕竟这一次,是她惹出的祸端,他不能让旁人把账算在她的头上。
男人仰头将手中杯盏饮尽,另一手轻扣桌面,“朕拭目以待。”
语兮并不意外祁轩的允准,稍稍欠身谢过,便侧转身形,“钟鸣,劳烦你安排一下,我需要妖。”
祁轩闻言抬眸,但并未制止钟鸣的配合。他注意到了她对钟鸣的称呼,只是比起这个细节,他更在意她为何突然想要妖。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想起了什么,可看她神色自若的同卿梧笑笑,继而提了裙踞就要移步殿中,又觉得她不过是从旁人那儿听来了妖的存在。
她只是不记得他,自己是怎么得到的妖,未必就没有印象。
钟鸣的准备自然妥帖又迅速,语兮才和查芝箬问候了几句,那边已有人搬着妖慢慢进得殿内。
妖由先皇赏赐入王府后,就一直被语兮搁置一旁,并无启用。虽则再无绝艳的表现,但单是绝品的名头,就足以让人不将它遗忘。
而如今,这位曾一舞惊城的娘娘,要亲手让沉寂已久的妖重现于世吗?
没理会旁饶低声议论,语兮移步到妖跟前,稍稍绕了一圈,瞥了眼一旁备好的圆凳,却没急着入座。
在场见识过语兮那日反弹琵琶的人不少,但相比起祁轩和查芝箬等人,又少了对她习琴的这一认知。
心漪本只是一时兴起的找茬,可见语兮仿佛早有计划甚至还搬出了妖,着实让她觉得自己在无形中给他人做了嫁衣。
只是妖性属瑶琴,不是常规里女儿家会参习的器乐,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立场虽有不同,但除却心漪,很多人都在思考语兮选用妖的意图。
祁轩将语兮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里移出,黑眸将右侧的席座一扫,有些意外的在卿梧的脸上分辨出一丝不确定性。
难道他也对语兮的所为缺少把握吗?
瑶琴并非寻常的五弦琴或七弦琴,不是熟悉一下就能操纵自如的乐器。它的体型偏大,难以平放在桌上或膝头奏演,而是直立于地面,弹奏者或坐或立在瑶琴旁,需双手自琴面两侧同时拨动,轻拢漫捻,方能使瑶琴发出不俗的音色。
妖珍重,正是因为它是瑶琴中的极品。若手指功夫不够,即便是妖,也难以奏出动听的旋律。
语兮的唇角始终挂着自信满满却又有些淡然的笑,走动间手袖有意无意波动着琴弦,极单调的音节,反倒让诸人越发被吊起了胃口。
几乎下意识的,殿内变得鸦雀无声,屏住呼吸,只待她的演奏。
而语兮返回初处,却是转首朝坐席那侧笑笑,“卿梧,可否帮我个忙?”
屏住的呼吸顿时泄了气一般,有低低的抱怨传来,中央的女子只恍若不闻。
那些不希望语兮太出风头的,以为她是没有能力驾驭,要求助他人,悬着的心或是紧蹙的眉,都因言放下或舒展开。
颜吟转首看了眼染霜,染霜拿不准,只得先安抚的笑笑,那边杜清则在案下握紧了明澈的手。
卿梧睇了语兮一眼,确认她眸中并无所惧,这才抖抖衣袖起身,也不看靖承和高阶上的男人们,低低含笑,“要怎么帮?”
语兮勾了勾唇,身子微微后撤,让出些空间来,“瑶琴太重,想劳卿梧帮我把它平放下来。”
平放下来?卿梧脚步应声一顿,连带着茈徊殿中也有了不少议论之声。
瑶琴就是瑶琴,自有它直身的韵味,倒下来又是何故?
不解和非议之中,是心漪最先开口,“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卿梧才步到语兮身侧,就见她转眸微笑,“贵人何必担心?这妖,可算不得是贵人你的物什。”
妖乃先皇赠与婉梅郡主,即便她如今成了宫中嫔妃,妖也收置在宫里,但这架瑶琴始终都还算属于语兮个人。
心漪被语兮的话一堵,半晌才开口,“妖不同寻常瑶琴,还望娘娘仔细。”
语兮挑眉轻笑,没再接心漪的话头,而是将眸光悠悠飘向高座,“那皇上觉得,可不可为呢?”
祁轩的黑眸稍稍眯起,透着些许探究,“梅嫔觉得,能令朕满意?”
像是默契又或是刻意,男饶回应也用了同样的句式,一般的停顿。
“这个嘛......”语兮偏首去看那妖,“皇上记得当日庆功夜宴便是。”
男人听得这句,不觉微吸了一口气。斜眸看一眼心漪,摆手道,“快开始吧!”
语兮欠了欠身,这才转首同身侧的卿梧低声了一句。
待妖横陈,卿梧回座,语兮扯过圆凳上定是钟鸣特意嘱咐准备的软垫,然后跪在瑶琴前。不消片刻,柔顺流畅的琴音渐起,很快就侵占令内所有饶耳目。
卿梧眯眸看着经他的手静静躺在殿中的妖。语兮让他将瑶琴放倒,他便让它变得像普通古琴一般,或者更准备的,像筝一样。
只是瑶琴放平了,也不可能变成筝。改变一种摆放方式,是无法蜕变出新的琴种的。
可偏偏,屈膝跪坐在那里的语兮,看起来仿佛就是在演绎一架古筝。灵活的手指肆意拨弄着大张的琴弦,收放自如,毫无丝毫逞强之意。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驾驭瑶琴的?又或者,她会否从来就这般多才多艺?
弦曲带着欢快,是谁都没有听过的曲调,溢满了喜庆或是愉悦的情感,饱满而洋溢着朝气。若是临时随性所奏,真不知该是演奏者的情感太丰富,还是她此刻的心境使然。
专心弹奏的女子忽而抬首望了一眼祁轩,四目相交,祁轩只看到她唇角那抹极淡的笑。
语兮移开眸光的瞬间,双手突然一前一后延展开去。曲调骤变,竟呈悲凉的苍茫之感,方才的喜悦仿若一个梦境,如今梦醒了,一切都变了。
原本是双手合奏的灵动,如今在前后分散的撩拨间,意境全变。
节奏变化里,语兮将左手暂时歇下,只用右手继续着曲调。因为音色变得单薄,在最初的变化之后,琴音的空灵静默,慢慢揉进了悲凉。
有人,那只曲子的后半,让听过的人想落泪。
而当时的语兮只是闭上了眼,手指娴熟的跳跃在琴弦间,没受到半点情绪的影响。
可不知是有意无意,渐渐的,那琴音里混进了一声悠悠的哼唱,没有词,缺少着点,令人无从判断是曲合着调,还是调附着曲。
无人分辨得清,那低低的哼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女子一直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辨不清心绪。
旁观者都被琴曲的魔力俘获,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一个疑问:是什么让如此盛宠的深宫女子,奏出那样凄绝的旋律。
妖,原来拥有这样的音色?
人心,竟会产生那样的情愫?
所有人都屏息着,害怕惊动了那个沉浸的人,怕碎了她的世界,惹她满脸泪光。
祁轩袖下的手拳不知已握了多久,他很清楚,如今困在宫里的语兮是会有委屈的,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的凄婉有如此之强烈。
她方才还能谈笑风生,刻意引诱,可为什么她的“礼物”,像是在为自己申讨,叫屈,不甘?
祁轩摸不准语兮的意图,但始终落在她身上的眸光,却陡然发现她现下活跃的右手食指上,有些微沁出的殷红。
那是什么?
像是已察觉到一般,在祁轩还来不及细究之前,语兮手下的琴音戛然而止,连带着她的哼唱,都瞬间遍寻无踪。
语兮右手轻抬,维持着收势的姿势,朱唇稍张,微喘着气。仿佛方才的一曲,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
哼唱不再,余韵已歇,可那股浓烈,还残留在所有饶心口。
不清是意犹未尽还是深陷其中,只觉那其中无法清道明的情感,教人觉得异常沉重。
语兮轻抚着胸口,兀自平复着她的情绪和疲惫。
祁轩拧眉前倾着身子,黑眸如夜,盯着微微垂首的语兮,半晌都没有开口。
没有人打扰男饶注目,除却某些本就不愿多投入的,更多的是还没从那情绪里抽离出来的人。
而就在许久的静默之后,男饶声音终于打破了平静。
他望着殿中的女子,音色虽冷尤亮,“梅嫔此曲,名唤何?”
语兮轻轻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没有回避祁轩的视线,神色却有些恍惚,“回皇上,问情。”
她的声音并非哭腔,却隐隐有丝沙哑,似乎再让她多言一句,那陡然戛止的心绪,便如泄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支持不住,令人无法承受。
祁轩闻声微怔,看了语兮和她身上的宫装许久,这才后靠摆手,“梅嫔的礼,朕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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