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铭伺候回宫的祁轩梳洗完毕,将外间留亮的红烛重又挑了挑,这才领着人收拾东西退出储秀殿。
年轻的皇帝闲闲步到窗棱边,耳听摇曳的珠帘慢慢归于平静,忽而扬袖抬掌,那琴弦串成的珠帘便再度叮咚作响起来。
洗去一身风尘的祁轩没有换上代表皇帝威严的明黄色里衣,他并不厌烦这个色调,可当他的衣着从内自外都需遵循这个色系之后,他便不自觉的会在无伤大雅时稍稍反抗一下。
比如他微服出巡时多是一身紫衫,比如他偶尔情绪所致会偏好单薄素白的里衣。
夜风拂面,吹醒缭乱的思绪。祁轩抬手掩窗页,这才转身返回龙榻边躺下。
内殿里的床榻很大,即便是两人同卧也有空余。然而从三年前起,这张卧榻便没有除祁轩外的第二个人睡过。
没有宫妃有机会留宿于此,即便是皇后,也得不到丁点儿偏私。
其实细算下来,从这座宫殿属于祁轩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一个女子直接的接触过这张龙榻。尽管那时并非侍寝,尽管处理事出有因,可从头至尾,也没有第二个让到如此殊待。
也许没有人注意到这点,但祁轩清楚,便是他受药物蛊惑之时,他也没有把查芝箬带入内殿的念头,就仿佛那里是只有他和她才能触及的一般。
三年来,没有女子能入储秀宫侍寝,也没有女子能留在殿中侍墨。
无论是哪一种方式,祁轩的潜意识里都不想和其他女人分享这间其实并不多私密的寝宫,好像这样的话,那个人就不会伤心,就能原谅他回来似的。
无关那场仿若意外实则蓄谋已久的大火,她在他心里,永远是最特别的那个。
红烛渐灭的殿内轻轻传出一声叹息,祁轩平躺在榻上双手垫于脑后,开始回忆回宫前在靖承的城郊居里二饶对话。
靖承遇到洛筠的情形很意外。
他那日应了钟鸣的邀,同几个近两年慢慢被提拔起来的有为青年一同用膳畅饮。因着其中有不少是他们之前就暗中挑选培养的新贵,亲近之余,酒席自然情绪高涨。
期间靖承出包间醒酒透气,也就是这么一个契机,让他发现了一身着淡紫裙装的女子。
彼时靖承身处酒楼后庭,女子立在二层厢房前的围栏边遥望夜空,似乎是不太喜欢房内热闹的氛围,侧脸轮廓透着抹无奈感,却莫名让靖承觉得她身上藏有某种微冷的熟悉。
后来好似有人自房中唤她,她转了眸,不知为何还俯下了身。再站起时,她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靖承从未想过会再有机会这般近距离相遇的男人。
燕明霍,或者现在该唤他一声六爷,武林盟主夜月雨。
靖承对于这个“会面”实在措手不及,然而对方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如常的笑,看起来和谐又亲密。
注视之间,能发现女子的怀中多出一团雪白,离得远了,并不能分辨出那是什么。但今日结合祁轩所见,未必不是一尾同那火狐一般的狐狸。
就靖承看来,明霍似乎对那女子很是宠溺,话时总有笑意,神情也颇为柔和。而相对来,女子的神色就稍显浅淡,不甚热络,但能确定她并不反感这样的关系。
楼栏里的对话没有进行太久,明霍领女子进屋,翩翩转身间,女子下意识的将怀中的白团拥了拥,眼眸流转着神采,蓦地让靖承心头一怔。
那最后滑过庭院的眼神,同曾经的语兮相似得几乎可以错认。
眼神淡漠却又透着几分肆意的笑,不动声色的掩藏着一丝难以查明的挑衅,幽深得仿佛迷雾中看不清也探不明的前路。
如若不是那分挑衅和语兮从来淡然处世的个性相悖,靖承只怕都能被一时诓骗了去。
相似却绝不相同的一个眼神,令靖承考虑再三后,向他和盘托出。
凝望榻顶的男人闭了闭眼,想起靖承那句九分神似的定义,当真是没有妄言。
洛筠,确实算得上与她神似。举手投足,气质音色,身量修养,无一不带着她的影子。
祁轩今日看到的洛筠覆了面纱,但靖承那日却看清了她的容貌。清丽素雅,俏傲佳人,不及语兮倾城倾国,可也绝对堪得上一句美人。
两饶轮廓间没有丝毫相像之处,唯独那份儿身姿气韵,和记忆重叠,难有缝隙。
思及此,祁轩不由想起靖承听到他洛筠的眸色沫绿时的反应。惊骇,意外,不可置信等情绪闪过后,最终只平静的感慨道,“如此样貌,怕是当世也罕见了。”
靖承当初全无阻隔却因夜色没能发现这一特殊之处,祁轩便于今日在对方的主动配合下得见真容,着实不知该是何种机缘。
只是......那样一个女子,为什么偏生去到了明霍的身边。
是他找到了她,还是他遇见了她?
心口有些无关痛痒的不适,祁轩调整了呼吸,尽量平和的回顾明霍这三年来的动向。
其实自祁轩改变态度之后,他便不再苛责暗卫带回详尽的消息。不求细致,但求精准,至少明霍动态里的转折点,祁轩大体还是了解的。
自他登基后的半年多里,明霍都十分沉寂。或许为了躲避他的搜捕,或许后期也和他一般因她的离开而郁郁寡欢,但无论长短,他们在这方面的选择出奇的一致。
心有抱负,承她之愿,那便终己一生,续她所念。
他为她换来的帝位与太平盛世,他为她博取的性命与安然人生。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有鸿运眷顾,明霍好巧不巧的救了一位武林中地位极高的人物,自此便顺风顺水的归入那人麾下。
当然,那时的他已不再同燕氏王朝有任何关联,江湖上只是多出了一位名唤夜月雨的新起之秀。
而如今,两年多不亚于宫廷厮杀的江湖磨砺之后,明霍继承了那位“贵人”的地位,并以他的手段,在那片江湖地山高海阔中混得如鱼得水。
其中虽有那么几次危机拖累得祁轩身上也挂了彩,但从如今结果上看,他二人各据一方势力,一为朝廷,一为武林,互相牵制,又相互辅助。
祁轩曾考虑过,需不需要派人周边护卫明霍,以免他那里闹得过火,无端牵连他丢了性命。可后来转念一想,明霍既能成为他争夺皇位最棘手的阻碍,又哪里会落得需要他帮衬的地步。
即便不愿承认,那藏在他们身上不知为何的性命锁,终是让他们被动推入了一个“谁也不能动谁,谁也不会让谁死”的无解局面。
而祁轩始终想不通的是,明霍既然留此后招,为何不趁其势大之时生擒自己?服下解药,断了二人相连的命脉,各自谋得解脱?
不知是哪处的窗棱没有掩好,引得一阵风过吹拂起珠帘摇晃声声。
祁轩的思绪被那清脆的响动打断,转眸去看那一时颇显肆意留恋的珠帘,不觉在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想不通明霍有何打算,自己又何尝不是任性而为?
送走语兮,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守在桐鹫宫坍塌的主殿前三三夜,一遍遍回想她那夜在后院里同他的那些话。
她最后落在储秀宫门前宫道里的泪水,从明明温热的身躯留出的冰冷刺骨的泪水,钻心的彻骨,像冰锥一般在那一瞬侵染他的指尖犹至心底。
他竟然就此停步,没再追去更没探问,错过了留下她的最后机会!
在被太后用道义责任捆绑回储秀宫后,他强打精神不断逼迫自己。
他知道一个皇帝是不被允许在任何一个后宫多如鸿毛的女子身上停留太久的,所以他几乎忘却了后宫,一八九个时辰的投入政事,余下的时间不是用来休息,而是消化她已不在的事实。
语兮死了,带着不是他的孩子一起。
祁轩曾想过,她是要以死明志,可再一深入就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她性情执拗谈得上些许刚烈,但她不会想通过死来证明什么。那种无意义的事儿她绝不会做,因为在她看来,人若死了,才是真的做什么都没用了。
所以,一切的发生源于她的求死,生无可恋,唯愿解脱。
没有几人知道,桐鹫宫大火并非意外。
语兮用白绫自尽,走水不过是她给他的最后一个冠冕不伤皇族颜面的理由。
爱饶逝去固然痛心,但真正击垮祁轩令他久久不愿面对事实的缘由,正是这份暖心到绝望的体贴。
葬仪后回銮的祁轩径自到乐坊寻到了妖,紧接着,他便在众人面前亲手劈碎了那架独一无二的瑶琴,淡漠下令,不顾手上被琴弦划伤而滴落的血珠,吩咐工匠将琴弦相接制成珠帘。
佳人不再,琴由谁起?
一席珠帘,是祁轩登基以来最奢华的旨意。十七根琴弦,共计五百九十五颗打磨得一样大光滑的紫玉珠,如今成为储秀殿分隔内外的一副了无作用的普通珠帘。
自那以后,卫朝依旧拥有它最需要的皇帝,一如往常,一如初始。
处理朝政,提拔有才之能人,平衡朝堂势力,甚至大选秀女。
后宫以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充盈,但没有一个妃子能得到他过多的宠幸,区别只在于,她们背后的家世值得他付出多少“宠幸”。
整体而言,祁轩的后宫没有常胜之花。除却皇后,只有颜吟一位妃位的宫妃,因为她教养着陌嫣,因为她最有语兮的风度,也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不问他缘由安静作陪的女子。
碍于表面的平衡,祁轩用着他的方式雨露均沾,然而这三年里,宫中仍旧只有敏璃和陌嫣两名子嗣。
当年在王府他有意带着装了麝香的香囊才入房,如今他在宫中悄无声息的移植子息花。
御医院有如默掌权,即便有宫妃怀疑,也能轻易的敷衍过去。何况有两个家伙如此鲜活的存在,更不会有人怀疑是他做了手脚。
只是每每无奈留宿宫妃各处,那些从前不自觉被她养起的习惯,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怀里的人不是她,她是真的不在了。
没有人能重现她的身量,她的触感,她的香气,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语兮已逝,即便明霍身边有了一个神韵如获真传的女子,洛筠也不是她。
其实祁轩如今已没有那么憎恨语兮当初有了明霍的孩子,置明霍于死地这事儿更是搁置了许久。毕竟最重要关键的人已然不在,继续纠缠于此,又有什么意义?
至于那个洛筠,得明霍亦得他注目的洛筠,会当真只是个凭借一抹影子凸出人海的特例吗?
喜欢一生一念:秋语燕然请大家收藏:(m.binglkuw257.com)一生一念:秋语燕然二五七书院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