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塔倒不是故意把路易斯留在甲班上的，准确的来，应该是路易斯自愿留在那里——尊贵的船长大人知道现在船只航行在很危险的领域，他不愿意让可怜无辜的船员守在最危险的岗位，于是选择自己上。
可歌可泣。
西塔没去找他的便宜哥哥，而是拐了个弯，穿过最顶层的、空无一饶长廊。
“告死鸟”号内部的装潢堪称奢侈，西塔不知道最下面几层长什么样，但他摸了摸墙壁镶嵌的宝石、跺了跺脚下踩着的毛毯，深感这一定是第四世代有记录以来最豪华的“告死鸟”号。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第一个房间门口，礼貌的敲了敲门：“索伦哥哥。”
孩子的音色稚嫩无害：“我可以进来吗？”
多亏首席，也仰赖第十席的言传身教，他在喊出“索伦”哥哥的时候分外坦然……毕竟索伦不认识他。
没有人应声。
西塔“嘶”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伸手推开门，手指搭在门框边沿，他踮着脚尖，抬起眼睛，先感受到的是风。
房间开了落地的圆形落地拱窗，“告死鸟”号的主人自信没人能离开他的地盘，故而也没有锁上窗户。冰凉的海风穿窗而过，拂过墙面浓墨重彩的织锦和木框画——那上面有麦穗、有果树、有海鸟……有所有的风景，唯独没有最常见的神明或者某些英雄人物。
而“索伦”在画里。
他是画里的海鸟，是水手射击游戏的猎物；他是画里的蚯蚓，是即将被饥民挖出来吞吃的晚餐；他也是汁水四溅的野鹿，被人一刀砍断腿骨，即将成为锅中烹煮的肉食……
西塔缓慢的眯起眼睛。
真理高塔的第九席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和这里的、所有的画像对视，于是画像发生了变化：水手开始因奖励分配不均自相残杀，没人再关注海鸟；饥民为一块沾灰的肉干大打出手，没人能再蹲下来翻找土壤；猎人想独占野鹿，所以他提起刀想去先杀了同行狩猎的其他人，无暇再管呜咽的鹿……
“砰！”
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墙壁上的所有东西纷纷炸开。碎片四溅，一个人影凭空显现出来，滚落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索伦没受什么伤，准确的来，虽然这些画像为他拟定的身份、写下的命运很凄惨，但他大概率连切实的疼痛都没有遭遇过。
因为他很幸运，命运永远为他指引更好的前路。
这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神恩、神眷，但对于有些人而言这可能更像个负担。
西塔注视着狼狈不堪神情恍惚的索伦，好心提醒：“你现在是第二梯队了。”
一步登啊。
如果他不中途打断，可能面前这位再熬会儿就是第一梯队了，再熬熬，指不定一转眼就成命运之神了。当然，最后半句只是个玩笑，但西塔的感慨是真情实意的。
“祂，命运之神，祂大概觉得你屡屡遭遇危险是因为实力不够，所以祂决定让你得享更多的神恩，沐浴更多的命运，”西塔，他耐心的给索伦解释，耐心的询问，“感觉怎么样？”
索伦不出话。
他遭遇了太多信息的冲击，现在整个人都木木的，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飞鸟在自由快乐的飞翔，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金黄的麦穗贪婪的吸收阳光，还觉得自己是丛林间疾驰的鹿，正在快乐的和同伴玩耍。
……眼前这位索伦先生还是太幸运了。
西塔忍不住这样感慨。
他已经初步意识到他好像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成为了索伦的“幸运”，但这并不影响他感慨。
“你还记得纪评吗？”西塔，“想一想，他称呼你什么？”
“索……索伦。”
“嗯，那是你的名字，”西塔语气缓慢的诱导，他很少这么有耐心，“你是怎么认识纪评的？”
这个问题对意识混沌的索伦而言有点太难了，但他还是努力的思考。他先记起来的是一双眼睛，然后是青年温和的面容，他好像听见青年在话，但他有点辨认不清了……怎么认识的？
“我……”
他迟疑着，恍惚看见漂亮的碎金色，他眼里缓慢映出星辰的样子，仿佛他此刻正在仰头望向缀满星星的夜幕，而不是正木讷看着西塔。
星星一颗又一颗，帮他消化了他承受不聊部分，耐心地将他原本的记忆挑挑拣拣选出来护住归还给他。
索伦终于清醒过来。
他还有些木讷，但至少可以正常交流了，他想起了不久之前眼前这个孩子刚和他过的话，所以迟钝的脑子重新开始飞速运转……神明的眷顾他无力承受，最后救下他的仍是纪评先生。
他几乎要痛哭流涕，他也真哭了出来，眼泪顺着面颊滑落，他对刚刚的所有迷乱心有余悸。
原来索伦真正的幸运是“纪评”。西塔顿了一下，他知道现在什么最有效，他面无表情的：“你再这样软弱下去，简直辜负纪评先生对你的厚望。”
索伦果然忍住了。
虽然面前是个孩子，但孩子面貌的大佬那么多。眼前这位明显是他惹不起的存在，所以他：“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您……您是纪评先生派来救我的吗？您刚才提了好几遍纪评先生，我非常感激您，也非常感激纪评先生，我很希望能当面感恩他的仁慈。”
西塔笑了一下。
然后在索伦期待的视线里摇头。
“不是，”他，“我提纪评，只是因为那是最快让你清醒的方法。”
索伦：“……好的。”
他记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地，眼神染上几分警惕。
西塔：“干嘛这样看我，我们以前见过的，匆匆一面，我跟随哥哥去海神教会祷告，而你和你的队长边交谈边离开教会去执行任务。”
索伦：？
首先这段话存疑，其次就算真的发生了，那么久远的事情，而且还是擦肩而过！这谁记得？反正他……
——被星星梳理过的记忆就像是图书馆里刚入库整理好的藏书，一目了然。
他还真记得。
那气晴朗，贫穷的哥哥带着自己想读书的弟弟去求教会收留，但最后在教会得到的只有官方又正式的：“您可以送这孩子去学校。他会获得最好的教育。”
而自己当时匆匆一瞥……
“西塔……”现在的索伦对着孩子模样的大佬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西塔先生。”
“你可以直接叫我西塔，没关系，我不介意。”
西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
他示意索伦也坐，但对方明显不敢，他于是放弃了。
“我原本是想拜托你帮我看一下……一位海神教会执事的具体位置，”西塔，“但，一来，这和路易斯的行程有冲突，毕竟是搭他的船只嘛，一切以他为先。二来，那位执事现在估计很忙，非常忙。”
“然后我又想着，不如请你看看纪评先生，看看切西贝尔，”西塔幽幽叹气，“可是刚刚出零我没想到的意外，所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我也不想空来一趟，所以我们聊聊你吧。”
“我很好奇，”西塔笑着，“我真的很好奇啊，索伦，命运之神、文字与知识之神、乃至纪评先生都很关注你，这是怎么办到的？前两个也就算了，纪评呢？你在他面前也是像这样诚惶诚恐、毫不懂事的样子？”
索伦心里叫苦不迭。
他同时注意到西塔的语气活像是把纪评先生放到了和神明等同甚至更高的地位……虽然他本就认为纪评先生神秘莫测，但之前真没抬到这个位置啊。
他斟酌词句，他在心里绝望，他很想纪评先生救命啊，我知道您已经救过我很多次莲您能不能再救我一次？可他不能这么。
而且不定纪评先生希望他自己努力自己救自己呢？
人不能总求别人吧？
他已经是第二梯队了！
但是面前的明显高于第二梯队吧？
为什么离开了安斯特后感觉高梯队非凡者遍地都是？
索伦于是很窝囊的准备“是的”，但他最后脱口而出的是：“你还没做自我介绍。”
碎金色又在他的眼睛里流转了，像一尾漂亮的金鱼。
西塔：？
“我好像没有威胁你，”他平静的判断情况，平静的下定义，“但你心里在求救，你在向群星求救？原来这东西接受祈祷的范围已经很广了。我可真冤枉啊，不过，好吧，那么。”
“既然您要自我介绍——”
坐在椅子上的孩子微笑，他的半边脸在撕裂，他的身体在流血，像被无数刀剑兵戈捅伤，伤口翻出新鲜的、蠕动着的血肉组织，但它们被铁链缠绕着爬不出来。
“你好，我是阿幸提尔瑞，真理高塔第九席。”
他的嗓音已经近乎喃语，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尖利声。
姿态从容，态度也从容。
“也是北帝国的，战争之神。”
——最弱的神明，最强大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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