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道人走进静室，看见观主站在窗畔对着黑色桃花微笑，很是吃惊，赶紧上前扶住，把他扶回榻上平卧。
他看着观主神情凝重道：“师兄，难道你真要放弃自己的信仰？”
观主微笑道：“我自幼在道观里长大，看的第一本书便是道经，对昊的信仰早已融进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的呼吸，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执行昊的意志，放弃便等于背叛自己，自然不可能。”
中年道人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隆庆留在知守观，为何传书南海，为何对光明神殿里那位……”
不待他完，观主道：“我信的是昊，而不是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她。”
中年道人愈发不解，心想光明神殿里的她就是昊，这绝对不会有错。
观主看着他道：“她如果是昊，如今在神国里与夫子相抗的那位又是谁？就算她曾经是昊，来到人间的昊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吗？被凡人所亵渎的昊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吗？”
中年道人声音微颤道：“信仰不允许任何怀疑。”
观主道：“何为虔诚？虔诚便是忠于信仰。何为忠于信仰？不仅仅是忠于我们信仰的对象，因为信仰发自你我，落在彼处，有昊也有你我，谁都不能缺少，那么只有我们信仰的昊才是真正的昊。”
这段话很玄，中年道人有所悟，便被冰冷的汗水打湿了衣赏，道：“但昊不会这样认为。”
“先前我对隆庆过，她既然来到人间，便不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想来，夫子果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观主看着窗外的空，感慨道。
中年道人道：“然而再伟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昊。”
“死亡真的很可怕吗？人类修行的目的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永恒吗？酒徒和屠夫以为拥有自己的神国，便能真正的不朽，在我看来，这并不正确。”
观主道：“昊不是生命所以拥有永恒的属性，而每个开始都应该有结束，每个生命都应该回到那个非生命的永恒里。如果生命想要获得永恒，那它只能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存在，而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道人道：“那修道究竟为什么？”
观主想着长安城里的千万刀，想着那些充满人间味道的事物，想着自己落在城南湖边，鱼儿在脸旁的水洼里挣扎，道：“修道是为了感悟，为了解脱，如此才能获得生命结束时的平静喜乐。”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不解问道：“世间修行诸宗，难道都应该走到这条路上？”
观主道：“书院中人狂肆随意而活，最终都会走上逆的道路，他们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因为他们自认没有辜负自己活着的辰光，但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像他们那样过活，世间的普通人如同猪狗，如何能像他们那般自恋地面对终结？无论夫子还是轲浩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但道门一直在考虑这些，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在昊之下我们都是猪狗，所以我们必须寻找到普通人也能平静面对终结的方法。”
中年道人听懂了这段话，道：“那便是对昊的信仰，对神国的希望。”
“不错，从来都不是昊要我们去信她，而是我们需要去信她，我也需要信她，但我只信神国里的她，不信那里的她。”
观主静静看着远处西陵神殿的方向。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后问道：“隆庆如何处理？”
观主收回目光，看着窗前沙盘里那朵黑色的桃花，道：“我对他真的有些失望，经历了如此多的挫折与惨事，竟依然无法生出挑战各种规则的勇气或者欲望，这样的他就算阅遍七卷书，再如何刻苦勤勉，福缘深厚，数百年后顶多也就变成第二个酒徒或者是屠夫，那有什么意义？”
酒徒和屠夫是世间唯一经历过上次永夜的大修行者，在修行界辈份最高，境界最深不可测，只是在长安城前现一现身，便压制的书院和唐国不得不和西陵神殿签下耻辱的和约，然而听观主的这番话，隆庆就算成为这样的两个人，依然不能令他感到满意，这真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中年道人沉默不语，他很清楚师兄的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酒徒和屠夫。观主进长安城之前，便身具道佛魔三宗绝世境界，待悟了清静境之后，更是觉得酒徒屠夫二人如今的心境腐朽的不堪一提，他的眼中只有夫子，他这一生所追求或者奋斗的目标，便是想要触摸到夫子的无矩境界。
不是无距，是无矩。因为信仰的缘故，观主永远不可能领悟无矩二字，所以他才会收隆庆为徒，因为隆庆有破而后立的希望，因为隆庆曾经背离过信仰，他希望隆庆能够有机会走上那条道路，遗憾的是没有成功。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不过任何故事都是如此。”观主道：“便是如今人间发生的这些故事，昊在无数年前便已经预知，所以她才会赐给人间七卷书，我的不是明字卷上的预言，而是七卷书的名字。”
中年道人一直在知守观里负责看管七卷书，自然知晓七卷书的名字，颤声道：“日落沙明……倒开？”
观主看着窗外的空，面无表情道：“不错，她要重新开。”
中年道人如遭重击，脸色苍白道：“那人间该如何自处？”
观主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与不安，缓缓闭上眼睛，继续讲述道：“她想要回到昊神国，所以神殿召开光明祭，想用我陈氏数万年纯正的血液为祭，打开那条通的道路，然而这必然会失败，因为书院会去桃山，甚至书院里的人已经到了桃山，然而书院也会失败，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她一直在桃山等着书院的人。但她也失失败，因为她以为自己能做到那件事情，但事实上她做不到，所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失败，没有任何人能够获得胜利。”
这段话像是在讲述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事实上还没有发生，于是便充满了一种预言的不可言喻的感觉。
中年道人震惊道：“昊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观主睁开眼睛，看着榻旁的师弟，道：“即便日落沙明倒开，她要回到神国，还需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然而她哪里明白，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人间气息还是她的那段尘缘，又哪里是这般好斩的？”
中年道人汗水涔涔，想着师兄今日所言乃是对昊的极大不敬，惊惧道：“昊能知世间一切事，自也能知晓师兄你想做些什么。”
观主淡然道：“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她即便无所不知，又如何能知道不存在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上闭上眼睛，绝壁依然认为他在看自己，因为这便是心意，即便他用了佛宗的法门，也只是让心意宁静，而无法让心意不存在，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让自己的心意不存在，从而逃离心之算。
观主却这样了，而且他真的能够做到。
因为他现在虽然是废人，但依然是清静境的废人，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强大的废人。
中年道人问道：“师兄，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
观主道：“尘归尘，土归土，神国的归神国，人间的归人间。”
中年道人颤声道：“这是赌博。”
观主看着他道：“你可知道为何知守观七进十三出才能进来？”
中年道人摇了摇头。
观主道：“那是因为无数次永夜之前，知守观的第一任观主，在修道之前乃是个赌棍，一直被七进十三出的利钱所困扰。”
中年道融一次听道门祖师的身世，不由愕然无语。
“他修道大成后创建道门，自悟清静，本可解脱而去，却依然怜惜世人，所以他代替人类选择昊成为我们的信仰，从那一刻起，我们所在的人间便成为了昊的世界，受昊的庇护，存活了无数万年。”
观主道：“这是人间最放肆的一场赌博，道门已经代表人类赌了无数个世代，我凭什么不继续赌下去？”
中年道人沉默了很长时间，道：“所以道门才需要警惕她。”
观主道：“不错，如果她不能斩断尘缘，我们便要替她去斩，如果连道门都无法做到，那便只好想办法把她也一同斩去。”
中年道人道：“那……皮皮？”
观主道：“他也是道门弟子，若真能助她重归神国，复位昊，其死便有意义，若光明祭最终变成笑话，他自然不会死，若不死便自有极大机缘，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他是夫子的学生，无论生死都不会碌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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