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王相公已是风烛残年，没几年好活了，但是还得强打精神，为陆完项。
唐伯虎、王宠把杨植带到洞庭王瞿书房里，告一声罪就出去了，书房里只剩下杨植和坐在火盆上拥着锦被的王相公。
王相公看着杨植呵呵一笑：“杨友上次来还是善写诗测字的淮南行商，这次已经是锦衣卫的秀才了。”
杨植脸现惭愧之色，回道：“请王相公恕罪，子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王鏊并不在意：“不要叫我相公，别人还以为我打叶子牌诈糊呢！称我为前辈即可！”
杨植从善如流：“老前辈有何吩咐，晚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王老前辈斟酌良久，为难地：“陆完的家，你有没有可能帮一把？特别是陆母已是鲐背之年，必逝于狱中！那我苏州士人颜面何存！”
进了诏狱，陆完一家人也不知道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杨植默然良久道：“欲戴乌纱帽，必先承其重！陆完背信弃义与朱宸濠交通，被圣君恨上，下场可想而知。”
按士大夫伦理，皇上不但是君主、是父亲，而且是老师，这三重身份无逃于地之间。别进士官员，就是普通民众都没有任何理由背弃皇上。
山贼流寇湖匪海盗及化外蛮夷，听不懂这些道理情有可原，所以他们不是人，士大夫砍他们从来不心软。但你陆完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士大夫，专业砍不服王化的野人、流寇起家，怎么能自甘堕落沦为流寇一档，非人哉！
王老前辈哑口无言。他咽了一口口水，思考良久后，隐晦道：“陆完，他并非一个人在战斗，他也并非只为自己。尽管老夫不赞同他们，但是于情于义，我还是想努力一把！”
杨植想起之前涂惟讲过的往事，不以为然地：“做得受得！这种事，做出来就是你死我活。若朱宸濠破了安庆府来到南京城下，焉知东南士族不会举兵呼应，东西对进？圣上是知兵之人，年初派漕运参将陈璠来到苏常，已经把东南变乱考虑进去了！”
书房里只有两人，王相公听到杨植这番赤裸裸的话，心神激荡，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喘息着厉声道：“老夫自退隐以来，就不与官宦往来，也是见他们胆大妄为，怕惹祸上身！但老夫毕竟是东南士林领袖，不掺和他们是一回事，为他们善后是另一回事！”
这就是古饶道义呀。杨植暗暗感慨，道：“我尽力而为罢，能救一个是一个！锦衣卫只是工具人，本身也是互相监督。我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的！”
老相公端详杨植神情似非作伪，沉吟片刻后道：“王阳明与我多有书信往来，还恭维我是‘完人’，其实我心中有数！”
杨植见老前辈以你我相称，又提到王阳明为引子，不知王鏊之意，试探着：“王阳明前辈质朴方正，晚生能有今，也要感谢王阳明前辈指引！”
王鏊呵呵笑着：“前段时间，王阳明修书于我，你为人有见识有才华，是士林新秀，日后必有一番成就！听你在王履仁处学《礼经》，欲考乡试会试？”
有门！杨植苦笑着：“公务倥偬，少有时间学习！这几被王老师训斥，关在屋里抄《礼经精解》！”
“哦？我的本经是《春秋》，对《礼经》只是少有涉猎，让我看看王履仁对《礼经》有什么精讲？”
杨植一边从怀里掏出自己手抄的《礼经精解》递过去，一边：“其实并不是什么经义阐述，都是王老师针对考试的讲解。”
王鏊接过讲义手抄本，翻了一翻，指着上面的一段话：“《礼经》云：大道之行也，下为公。你怎么看王履仁的解释？”
杨植不以为然地：“古语所云‘公’者，乃‘公室’也，即今人所谓官家，并非公平公正、均等之意。王老师之解，虽符合今日之思潮，却是郢书燕。”
大明时期对“下为公”的解释已近于杨植前世的解释，如王阳明就在与罗钦顺辩论经义时：“夫道，下之公道也；学，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
所以大明士大夫对皇帝的态度非常矛盾：心理上在家下与公下反复折腾。
但杨植认为“下为公”原义是“社会的大道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虽然那个时候，公室也可以是为下服务。
王相公呵呵道：“如果《礼经》考试，出这个题，你敢如此答题否？”
杨植嘿嘿回道：“看情况吧，如果主考官宽容，我就这样答。”
王相公把手抄本递回，道：“好，好。我年老力衰，精神不济，恕我不能长久会客，陆家之事，望友上心。”
苏杭织造太监全称是“提督苏杭等府织造”，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其职位包括多重职能，除了为家督造御用织物，当然，还有为皇上内库搂钱的任务，另外顺带也会为皇上刺探江南民情。
现在的苏杭织造太监叫廖宣，来自御马监，是十二月份刚刚上任的，屁股还没有在苏州织造局坐热。
织造局的位置好认，就在杨植前世的苏州观前街；廖宣的私宅也好认，在杨植前世的苏州观前街太监弄。
廖宣是御马监出身，在陕北绥德府吃过几年黄土后，这才来到苏州任织造太监。
上任伊始，苏州、杭州、松江等地的织业公会，长洲县、吴江县、苏州府等各级官府纷纷发来请帖。
此时廖宣半醉半醒地坐在书房里醒酒。黄门生着了银丝炭火，书房没有一点烟气。
待廖宣睁开眼后，黄门早已泡上一壶碧螺春，薄如丝绸的几个瓷盘上放着精致的苏州点心，在桌上摆成莲花状。隔壁唱曲的娘子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自己听不懂的曲子。
苏州真的是人间堂！北京、陕西边关那是人呆的地方吗？十二月份黄沙漫，一眼望不到边，风似刀割我的脸！
我前世一定拯救了银汉！
他感觉自己身体不属于自己，懒洋洋地向温柔乡中沉下去。
幸好一个声音把他从深渊中拉起来：“干爹，有个秀才递了帖子求见。”
踏马的，咱家是不是太平易近人、前几表演亲民秀太过火，真的有书呆子当真了？
不对！士子一向喜欢在太监身上刷声望！大明一百年，从来没有听过求见太监的秀才！
“秀才叫什么名字？”
“禀干爹，秀才自称杨植杨树人。”
“哦？让他进来吧，是自家人！”
秀才脸皮很厚，居然毫不见外，自在自得地进了书房，鼻子像狗一样抽动一下，口中赞道：“吓煞人香！”
然后作个揖，口称：“中都锦衣卫总旗、凤阳县秀才、南京国子监监生杨植杨树人这厢有礼！”
看在他被皇爷爷掐过肩膀的面子上，廖宣没有计较，给秀才看了座。
“你，咱家称呼你什么好？”
秀才倒是非常谦虚：“丘老公称我为师弟，廖老公如果看得上我，称我为师弟也可以。”
“哦？师弟刚落黑来咱家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事要？”
秀才笑容可掬，道：“丘老公可与廖公公有过联系？”
“嗯，丘得倒是修书一封给过咱家，不过里面不清不楚，信上要结成一个‘太监利益共同体’，为皇爷爷办差的同时，也想想自己的后路，咱家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听过你是老丘的张良，里面的话儿十之八九是你想出来的吧？来人，给秀才上茶。”
秀才啜一口碧螺春，浑身毛孔舒张，舒坦地呼口气：“好茶！比丘老公的六安瓜片好喝！廖老公还能喝个两三年。”
丘得听到相似的话而心情烦躁，廖宣的反应也不例外，他的酒一下醒了，喝道：“你什么意思？”
秀才不慌不忙道：“丘公公与廖公公不都是在好位置上，坐两年就要走吗？”
我大明太监最好的结局，不就是趁年轻力壮时敛财，年老了把钱财全捐给庙宇或道观，然后住在里面孤独养老吗？”
廖宣浑身发抖，自己的干爹去世六后，才被和尚发现来通知自己。那鼠蚁遍地的场景浮现眼前，一瞬间口中的碧螺春、耳边的唱都不香了，他颤栗着道：“那老丘有什么好办法？”
秀才探身过来，轻声：“丘公公的一个侄子已经在凤阳商社做生意了，即使丘公公两年后离开凤阳也有依靠，廖公公有没有细水长流的打算？”
廖宣神色变幻，一盏茶功夫后才：“这个可以有！”
秀才看着廖宣：“我试着为廖公公谋划一下，廖公公下车伊始，应该想办法收士子之心！以后做什么事都方便。”
太监，特别是南京、苏杭的太监，很容易被当地秀才用来刷声望，就连前吏部尚书陆完还是苏州秀才时，都阴差阳错地在太监身上刷过声望。
廖宣不由自主地问：“如何收士子之心？”
秀才道：“陆完家产被籍没，一家子齐齐整整即将进诏狱。廖公公只需让陆家女眷作为女犯在苏州织造局服苦役，必收江南士人之心，今后无往不利，无人作梗！”
廖宣犹豫不决，陷入长考。
秀才又道：“事情不急于一时，老公好好想想，再做决断。”
“皇爷爷那边怎么办？有人上眼药怎么办？你根本不懂我们太监的事。”
秀才不慌不忙地：“圣上只是出一口恶气罢了，何至于跟老太婆为难！
老公只要过几向圣上交上第一笔钱，比前任第一次来苏州交得多，就行了。
奏疏就是为皇爷爷更好办差，利用陆完的老娘收苏州士绅之心，为皇爷爷所用！”
廖宣这次没有思考多久，轻轻拍打案面，脸色放松下来，点点头。
“我明上午去洞庭王相公家，老公要不要向王相公求一幅字？”
廖宣眼睛一亮，道：“好！我明日下午在书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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