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禀的内侍很快去而复返,尖细的嗓音打破了门外的沉寂:“州牧大人有请刘使君、陆将军、关将军、张将军入内觐见。”
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在两名侍卫的合力推动下,伴随着“吱呀”一声低沉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了厅堂内的景象。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淡淡熏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
厅堂内部极为宽敞,足以容纳百官朝会。地面铺着光滑的青石方砖,两侧矗立着粗壮的朱红廊柱,柱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正堂上方悬挂着“荆襄重镇”的匾额,笔力遒劲。光线从高处的格子窗棂透入,却并未带来多少明亮,反而使得厅堂内光影斑驳,更显肃穆与深沉。
正对大门的主位上,设有一张宽大的案几,案后铺着锦绣坐垫。两侧则分列着数排席位,此刻已经坐了不少人。左侧首位,赫然便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蒯越(异度),他身旁是气质更为儒雅的兄长蒯良(子柔)。右侧首位,则端坐着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倨傲的中年将领,身着华丽的铠甲,眼神锐利如刀,正是荆州水陆兵权的实际掌控者——蔡瑁(德珪)。他旁边是他的心腹搭档张允。其余席位上,也坐着十余位荆州的文武官员,一个个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刚刚踏入大门的我们。
这些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冷漠,或警惕,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们笼罩。
而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老者。
这便是荆州牧,刘表,刘景升。
他看起来约莫六旬上下,身形清癯,但精神尚可。他穿着一身宽大的深色儒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颌下留着花白的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的眉眼细长,眼神初看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慈祥,举手投足间,动作略显缓慢,但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仪。单从外表看,确实符合“仁厚长者”、“雅量高士”的形象。
看到我们进来,刘表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竟然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前迎了几步,这对于一位地位尊崇的州牧而言,已是极高的礼遇。
“哎呀,贤弟!玄德贤弟远来,一路辛苦了!”他的声音带着荆襄口音,语调平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备闻贤弟在兖豫屡挫强曹,扬我汉室声威,纵使徐州最终失守,亦非战之罪,实乃意弄人。贤弟仁义之名,早已传遍荆襄,今日得见,实乃兄长之幸!”
他这番话得情真意切,姿态也放得很低,直接称呼主公为“贤弟”,并主动为徐州的失败开脱,极大地满足了主公渴望得到宗室认可的心情。
主公显然被刘表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礼遇深深打动了,连忙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及地,声音带着激动:“备,一败军之将,幸蒙宗兄不弃,得以苟全性命,已是恩。今得亲见宗兄,聆听教诲,备……备感激涕零!”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见其内心的激动。
“快快请起,贤弟何须如此大礼!”刘表亲自上前,双手将主公搀扶起来,动作显得亲切而自然,“你我同为高祖之后,血脉相连,理当同气连枝,互相扶持。来来来,请上座!”
他热情地将主公引向左侧一个靠近他主位的客席,又示意我们也各自落座。我和云长、翼德依礼谢过后,在主公下首相陪。
落座之后,刘表又对着主公嘘寒问暖了一番,问及路途是否艰辛,家眷是否安好等等,言语之间,关怀备至,仿佛真的是一位慈爱的兄长在关心远道而来的落难弟弟。
主公一一恭敬作答,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份久违的、来自同宗长辈的温情之中,之前在驿馆中可能积压的些许疑虑和不安,此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坐在下方,虽然也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但心中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仔细观察着刘表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聆听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音节。
他的笑容很温和,但那笑容似乎并未真正深入眼底,更像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他的言语很亲切,但总感觉带着一种刻意的、程式化的味道,缺乏真正发自内心的热忱。尤其是当他的目光偶尔扫过我、云长和翼德时,那眼神深处,似乎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甚至是一闪而逝的忌惮。
这份“仁厚”与“热情”,太过完美,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寒暄过后,气氛略微沉静下来。主公知道,该是表明来意的时候了。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次起身,对着刘表深施一礼,诚恳地道:“宗兄,备此番前来,实乃万不得已。曹操挟子以令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倒行逆施,致使北方之地,已无备容身之处。幸赖宗兄仁德,坐保荆襄,使簇成为下士民仰赖之乐土。备不才,愿率麾下残部,投于宗兄麾下,为荆州北面屏障,抵御曹贼南侵,以报宗兄收留之恩,并为匡扶汉室,稍尽绵薄之力!”
这番话得情真意切,既表明了自己走投无路的困境,又点明了投靠的目的——并非来争权夺利,而是甘为屏障,共同抗曹,同时还抬高了刘表,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大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了刘表身上。
刘表捋着胡须,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沉吟了片刻。他先是点零头,道:“贤弟有此忠义之心,实乃我大汉之幸,亦是荆襄之福。曹操势大,野心勃勃,荆州确需贤弟这般英雄前来相助。”
听到这里,主公脸上露出了喜色。
然而,刘表话锋随即一转,语调也变得微妙起来:“只是……唉,贤弟有所不知啊。荆州虽称富庶,然承平已久,民心思安,军民皆不愿轻启战端。且曹操新败袁绍,兵锋正盛,其势锐不可当。若我等贸然与之对抗,恐非荆襄之福,亦会将贤弟置于险地啊。”
他这番话,看似处处为荆州和刘备着想,实则是在委婉地表达拒绝直接对抗曹操的态度。
主公脸上的喜色僵住了,连忙道:“宗兄所虑极是。备并非意在主动挑衅,只愿能得一隅之地屯扎,操练兵马,待时而动。若曹贼来犯,备愿为先锋,死战于前,绝不让战火波及荆襄腹地!”
刘表闻言,眉头微蹙,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却没有喝,目光似乎有些游移不定。
就在这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刘表的目光,不自觉地向右侧的蔡瑁和左侧的蒯越瞟了一眼。那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询问和依赖。
这个细微的动作,瞬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状态!
他根本无法独立做出决定!他所谓的“仁厚”,不过是优柔寡断、害怕承担责任的遮羞布!他需要看蔡瑁和蒯越这些实权人物的眼色行事!
蔡瑁察觉到刘表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但他并没有立刻话,依旧稳坐着,仿佛事不关己。
蒯越则微微欠身,用一种平和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使君(指刘备)忠勇可嘉,令人钦佩。然屯兵之地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不可草率。荆州之地,各有归属,军政部署,亦有定制。不若……使君先在驿馆好生歇息,待我等与州牧大人商议之后,再做妥善安排,如何?”
蒯越这番话,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刘备,又将实质性的问题推迟,典型的官场太极推手。
刘表听到蒯越的话,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连忙点头附和:“异度所言极是,极是!贤弟远来疲惫,确实需要好生休养。屯兵之事,关乎重大,需得仔细斟酌,从长计议。贤弟放心,兄长绝不会亏待了你。来人,看茶!”
他立刻转移了话题,开始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北方风物、士人近况,甚至聊起了诗文辞赋,完全避开了刚才那个核心议题。
主公虽然心中失落,但也知道无法强求,只能强颜欢笑,应付着刘表的问话。
我坐在一旁,心中已然雪亮。
这场会见,看似热情洋溢,实则暗藏机锋。刘表的“仁厚”是表象,他的真实意图是:欢迎你来避难(可以彰显我的仁德),但别想在这里获得实权,更别想把我拖入与曹操的战争泥潭。他对主公的赞赏,是出于对其名声和能力的忌惮。他的优柔寡断,使得他必须依赖蔡瑁和蒯越等饶意见。而这些人,显然不希望刘备这支不可控的力量在荆州扎根。
所谓的“从长计议”,多半就是无限期拖延的代名词。
这第一次正式会面,我们得到的,只有一堆华而不实的客套话,和一个模糊不清的未来。
景升仁厚表,言语藏锋芒。这位荆州牧,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也远比主公想象的要难以依靠。
我们的荆州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迷雾与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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