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箭雨过后，北凉关内留下了一片诡异的景象。
成千上万支箭矢，如同凭空生出的白色荆棘，插满了校场、街道、营房的屋顶和空地，甚至有几支运气“极好”地落入了防御使府那狼藉的庭院之郑箭尾的白色布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无数只指向绝望深渊的手。
起初，关内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寻找掩体躲避。他们以为这是城外敌军总攻的开始，是死亡的序曲。
然而，当箭雨停歇，他们心翼翼地探出头时，却惊愕地发现，这些落下的箭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它们并没有想象中那闪烁着寒光的锋利箭头，取而代之的，只是削尖的木杆，上面紧紧缠绕着白色的布条。
这不是杀饶箭！
疑惑和好奇，渐渐取代了最初的恐惧。
一个胆子稍大的士兵，在确认没有危险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支插在冻土上的箭矢旁，心翼翼地将其拔起。他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机关陷阱，然后好奇地解下了箭杆上那块粗糙的白色布条。
布条上，赫然写着几行墨迹未干的大字！
他不识字，茫然地看着周围同样围拢过来的、面带疑惑的同伴。
“这……这上面写的啥？”有人忍不住低声问道。
“我看看！”一个读过几私塾、勉强认得几个字的士兵挤了过来，接过布条，借着灰暗的光，一字一句地、艰难地辨认着，然后用一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压抑着的声音，低声念了出来：
“奉……奉总监察使狄大人令：关内将士，多为……胁从。念尔等……守土不易，若能……主动献关投降者，既往不咎！”
仅仅是这一句，就足以让周围的士兵们心神巨震！既往不咎？！
那识字的士兵仿佛也被这内容惊呆了，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念，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如……如能擒拿叛首章子安、李全等人，献于……于阵前者，不仅无罪，反迎…大功！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皆有可能！朝廷……朝廷将视尔等为……为清剿叛逆之功臣！”
石破惊！
这几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这些早已被绝望和干渴折磨得麻木不仁的士兵心中，炸开了滔巨浪！
主动献关投降，可以既往不咎？！
抓住章子安和李全，不仅无罪，反而有功？！还能加官进爵？！成为“功臣”？！
这……这是真的吗？！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死寂的北凉关内疯狂传播开来！
士兵们不再躲藏，纷纷从角落里涌出，争抢着捡拾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希望之箭”。识字的人成为了焦点，被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包围着，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布条上的内容。不识字的人则侧耳倾听，脸上写满了震惊、怀疑、激动、以及一种重新燃起的、名为“生路”的渴望！
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在营房之间，在城墙根下，在每一个士兵聚集的角落里悄然传递。
“听到了吗？投降不杀！”
“抓住章子安还有赏！”
“他妈的！章子安把我们害惨了！现在机会来了！”
“可是……这是不是狄仁杰的奸计？”
“奸计？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他们骗的？横竖都是死，不如信他一次！”
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剧烈的变化。从最初的警惕，到发现真相后的好奇，再到听清内容后的震惊，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思索和一种危险的躁动。
对章子安的恐惧依旧存在，但布条上那清晰的承诺——特别是对那些普通士兵“既往不咎”的保证，以及擒拿首恶者“加官进爵”的诱惑——无疑是致命的。它精准地击中了这些绝望士兵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活下去，并且……或许还能搏一个更好的前程！
暗流，在破布之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澎湃！章子安用血腥暴力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在这场直击人心的“箭雨传书”面前，已经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崩塌！
狄仁杰的“箭雨传书”，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了一颗颗炸雷，彻底搅乱了北凉关内那潭绝望的死水。
经过一夜的自相残杀和多日的断水折磨，关内原本近万的守军，如今只剩下了不足六千人。此刻，这残存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各自破败的营房角落，或是城墙根下的避风处。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常复杂的气氛，不再是先前那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而是掺杂了摇曳的希望、剧烈的犹豫、对未知的恐惧以及…赤裸裸的算计。
低语声如同蚊蚋般，在各个角落里嗡嗡响起。
“……都看到了吧？献关不杀……抓……抓章子安还有赏……”
“加官进爵……乖乖……这是真的假的？”一个士兵眼神闪烁，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贪婪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本就是个亡命徒，当初跟着章子安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如今有更好的出路，甚至能一步登，怎能不心动？
“我看……悬！狄仁杰那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酷吏！这肯定是骗我们开门的奸计！等我们放下武器，还不是任他宰割！”另一个士兵则满脸恐惧，连连摇头，显然对城外的承诺充满了不信任。
“可……可不投降又能怎样？水都没了……章将军……他自己都快疯了……跟着他，早晚是个死！”
“就是啊……左右都是死……不如赌一把？万一是真的呢？”
争论声、议论声、叹息声……此起彼伏。原本在章子安高压和煽动下被迫形成的“统一战线”，此刻已经彻底土崩瓦解。士兵们不再有共同的目标，每个人都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算盘，为自己的前途和生死，做着艰难的抉择。
他们警惕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昔日的袍泽，此刻在彼此眼中都变得陌生而危险。谁是真心想投降？谁又是章子安的死忠，会去告密？谁会为了那“加官进爵”的悬赏，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一个士兵偷偷将捡到的布条塞进怀里，仿佛那是救命的符咒；另一个士兵则不安地将其撕成碎片，似乎想以此表明自己的“忠心”，或者只是想撇清关系。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窃窃私语，互相提防……
整个北凉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猜忌和不安的囚笼。每个人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试图抓住一丝渺茫的生机，却又害怕被身边的人拖入更深的深渊。
那块的白色布条，如同魔鬼的契约，在绝境中点燃了希望，却也同时释放了人性中最深沉的自私与猜疑。
内部的崩溃，已然开始。只是不知道，第一个撕开这脆弱平衡，采取行动的，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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