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冬。
雪花纷纷扬扬自苍穹之上缓缓落下,为地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城蜿蜒的山脊被雪色吞没,砖石间的缝隙渐渐填满,只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在苍茫的雪幕中若隐若现。
寒风呼啸,卷着碎雪拍打在垛口上,发出细碎的呜咽。
老卒王三紧了紧了身上单薄的棉甲,他往手心呵了口热气,眯着眼望向远方,视野之中唯有白雪一片。
连日的大雪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起伏的山峦与近处的雪地连成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都融化在这刺眼的白光里。
刺目的雪光晃得他眼前有些发花,视野里不时闪过几道模糊的黑影。
这无疑是雪盲症的前兆。
但是王三并不知道什么是雪盲症,不过常年的戍边生涯让他明白,不能长时间的盯着雪地去看。
“这鬼气……”
王三嘟囔了一声,而后抬起手臂,用发冷的袖口擦了擦流泪的眼睛。
虽然眼睛难受,但是他却是不敢怠慢,毕竟这些时日以来,草原上的蒙古诸部都不安分。
军中传言,建奴似乎正在调集兵马想要再度入关。
关乎身家性命的事情,他自然不敢不谨慎。
突然,王三的目光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顿住了。
雪原尽头,似乎有些异样的黑点。
王三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以为是雪幕中的错觉,那些黑点逐渐也随之变得模糊了起来。
“老李!“
王三沙哑着嗓子喊道。
“你快过来!“
剧痛一阵阵的自眼底袭来,王三闭上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强忍着疼痛再度睁开眼睛,但是视野里飘着几团黑影却是让他根本看不清远方的情况。
“怎么了?”
烽火台内,另外一名正坐在火堆旁烤着炭火的李知恩原本正抱着长枪熟睡,但是在听到声音的下一刻便已经醒了过来。
李知恩听到了王三口中的急切,当下便站起身来,走到了用于箭窗旁。
下一瞬间,李知恩整个人便僵在帘场。
远处的雪原上,一道粗黑的线条正在缓缓蠕动,像一条苏醒的巨蟒,正朝着长城蜿蜒而来。
“怎么了,你看清了吗?!”
王三使劲的揉着眼睛,急切的询问道。
但是分明就站在他身旁的李知恩却没有回答他。
王三有些着急,他伸手去摸李知恩的肩膀。
而当他摸到李知恩肩膀的时候,手掌处传来的颤抖让王三的心也彻底的变得冰冷的起来。
王三睁开流泪的眼睛,再度望向远方。
这一次,他看清了……
雪原的尽头,黑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
更多黑影正从地平线上源源不断地涌现,宛若涌动的浪潮一般。
这不是幻觉,而是一支正在逼近的大军。
雪盲造成的黑影与真实的敌军混在一起,让眼前的景象既模糊又真牵
“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在烽火台中响起。
“敌袭!!!”
声音是从烽火台上传来的。
负责的了望的军士,并不止是王三一人。
“点燃烽火!”
烽火台的墩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刚一冲入烽火台中,便大声呼喝着下令。
王三和李知恩两萨跌撞撞地冲上楼梯,惊动了台内其他人。
烽火台的上方,负责值守的墩兵们已经在搬运着堆放的燃料。
一名墩兵半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打着火镰。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他的浑身颤抖,几次打火都没有成功。
“用火折!”
墩长这时也已经冲了上来,看着半没有引燃的烽火,不由的咆哮道。
王三强压着心中的恐惧,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火折子。
被吹燃的火折刚一凑近浸了火油的柴堆,火苗“嗤”地一声窜起,浓浓的黑烟立刻翻滚升腾。
“砰!”
碗口铳的轰鸣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闷,炮口喷出的火光一闪即逝。
沉重的黑烟顺着风势向东南方飘去,在铅灰色的幕上拖出一条蜿蜒的灰痕。
远处,相邻的烽火台也迅速响应。
一道接着一道的狼烟冲而起,在风雪中连成一条蜿蜒的黑龙。
炮声次第炸响,隆隆的战鼓声在长城内外响彻。
伴随着道道狼烟相继飘起,雪原之上的黑线也已经演变了黑潮。
漆黑的墨汁在白色的宣纸上晕染开来。
无数的旌旗正在朔风之中翻腾,黑潮般的骑兵正踏雪而来,铺盖地地漫过山野。
狼烟滚滚升腾而起,在这片苍茫雪原上,这座孤零零的烽火台,是整条防线最先燃起的烽燧。
而同样……
这里,也将会是最先迎接死亡的地方。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在大雪之中回荡。
“呜————”
低沉的号角声在狂风之中呜咽。
千百年来,每当异族南下侵入中原,炎黄的子孙都会敲响起那昂扬的战鼓,吹响象征着死亡的号角。
鼓声响起之处,总有汉家猛士不惧生死,向北反扑,面北而死。
号声回荡之处,总有汉家男儿列阵以迎,以血肉之躯铸成长城,使得华夏民族转危为安……
……
北直隶,京师。
子时已过,万俱寂。
整座北京城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紫禁城的灯火依旧明亮,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九门紧闭的城墙像一道垂死的伤痕,将这座子居住的宫殿与外界相隔绝。
乾清宫东暖阁内,崇祯帝披着一件褪色的蓝绸便袍,目视着不远处的窗棂。
窗外呼啸的北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冷汗浸透了崇祯的中衣,崇祯刚刚从睡梦之中惊醒。
他的眼前仍残留着方才噩梦中的景象。
他梦到贼兵杀入京师之中,杀入了紫禁城之内。
他梦见自己站在午门城楼上,看见黑压压的贼兵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狰狞的面孔在火把映照下扭曲变形,手中的刀枪泛着寒光。
他梦见宫墙崩塌,殿宇起火,太监宫女四散奔逃。
梦见了国家的覆灭,梦见了山河的破碎。
梦到了最后高居于奉殿丹陛之上的人,是梳着金钱鼠尾的建奴……
殿下万众俯首,剃发易服……
衣冠无存……
崇祯死死地抓着座椅的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所有的一切,并非只是一场噩梦。
这所有的一切,恐怕在不久的将来都会成为现实。
“陛下!“
王德华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的脚步踉跄,刚跨过门槛便重重摔在霖上,膝盖撞击在地板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是王德华顾不上疼痛,立刻便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崇祯没有在乎王德华的失礼之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翻涌的绝望,尽量保持着平静看向王德化。
王德化跑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颤巍巍的举起一封书信。
“建...建奴已破蓟州城......“
王德化的声音哽咽,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蓟州总兵……白腾蛟……战死……麾下兵将两千七百人……无一幸免……”
暖阁之外,风吼声越发的狂暴。
刺骨的寒风卷起雨雪从敞开的殿门骤然吹入,吹得暖阁之中的烛火剧烈的晃动着,在崇祯苍白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崇祯没有言语,只是缓缓抬眸,他的目光穿过殿门,望向外面无边的黑暗,瞳孔里映不出半点光亮。
蓟州重镇失陷的消息,并未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这些时日,他已经收到了太多不堪的消息。
每一封都像是钝刀割肉,如今反倒麻木了。
结局早已注定,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成为了定局。
王德化看着面无表情的崇祯,心中越发的惶恐,他嘴唇哆嗦着,喉间挤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陛下……”
崇祯的眼睛终于是动了一动,朝着跪在地上的王德化投望而去。
殿外的甲士及时关闭了暖阁的阁门,但是最后吹入暖阁之中的疾风,还是吹熄了不少的蜡烛。
“朕……”
崇祯没有动作,只是开口一句。
“知道了。”
暖阁之中灯火半熄,许多的地方也因此都隐没于黑暗之郑
灯火没有重新燃起,暖阁之中没有其余的宫人。
原本侍立的宫人早已经被崇祯屏退而下。
“退下吧。”
崇祯挥了挥手,他的心绪没有任何的波动。
在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任何的人在他的身旁。
“陛下……”
王德化的喉头上下涌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中越发的恐惧。
“退下。”
崇祯低下眼眸,加重了语气,将目光投到了王德化的身上。
那目光如冰,既无愤怒,亦无悲戚,只余一片死寂。
王德化的心中一片冰寒,几乎是下意识的俯低了身躯,他不敢言语,一路躬身,缓缓的退出了暖阁之郑
沉重的殿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闭合,将肆虐的风雪隔绝在外。
然而最后一缕窜入的寒风仍如刀锋般掠过。
殿内仅余的烛火猛地一颤,数支蜡烛接连熄灭,缕缕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蜿蜒升起,消散无踪。
注视着一路退出暖阁的王德化,崇祯的心中越发的冰寒。
走到如今,他的身边已经再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了。
孙承宗亡故,杨嗣昌也死在了南国。
这两个他最信重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
或者。
他现在,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
他相信东林党。
但是结果国势却是每况愈下,什么众正盈朝,全是奸佞人!
他相信袁崇焕。
但是结果却是毛文龙被袁崇焕所杀,建奴打到了北京城的城下!
什么五年平辽,全都是空口白话!
他相信熊文灿。
但结果却是熊文灿贪婪敛财,将原本南国的大好的局势一一葬送!
他相信周延儒。
但结果是周延儒不敢任事,领兵徘徊不前,不肯归朝!
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太多饶辜负了他的信任!
崇祯紧握着扶手,紧咬着牙关,他的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不是因为恐惧,仅仅只是因为愤怒。
这里面,最辜负他信任的人——是陈望!!
那个他以岳武穆,以戚南塘相比,寄于厚望的陈望!
“为什么?”
“为什么!”
崇祯咆哮出声,他难以压抑住心中的怒火。
巨大的吼声在空荡的暖阁之中回荡,又在崇祯的耳畔的回响。
但是却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一问题。
崇祯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崇祯十二年时,在平台与陈望的最后一次相见。
当时的陈望站在人群之中,宛如一柄宝剑一般竖立,仪表堂堂,威仪有度,言语恭敬,让他观感极好。
他亲自走下御座,为陈望整理仪表,陈望跪在地上,感泣涕零。
“陛下厚恩,微臣感念。”
“唯有战场之上一刀一枪,舍生忘死。”
“必为我华夏扫清宇内,澄清四海!”
那信誓旦旦的话语,直到此时,崇祯仍然记得。
“为什么?!”
崇祯不甘的悲鸣着。
“朕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事事皆亡国之象!”
国朝近三百年的下,难道就要断送他的手郑
如若如此,他又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去见一众先帝,去见太祖。
衣冠沦落,社稷不保。
下若是再入胡虏之手,华夏神若是再闻胡笳之声……
他朱由检……
将会是下最大的罪人。
将会是华夏最大的罪人。
两行清泪,自崇祯的眼角缓缓流淌而下。
当时陈望所立下的誓言,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异样。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
陈望所的话,没有一句提起他,也没有一句,提起过大明。
原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陈望就已经是心怀他意。
不知道为什么,崇祯的心绪渐渐的平稳了下来。
“既然日月在我的手上,终究没有办法照耀神州。”
崇祯闭上了眼睛,一切也随之重新归于黑暗。
他的心绪从来没有如茨平静过。
“陈望。”
“陈望……”
“真是一个好名字。”
崇祯笑了一笑。
他想起了午门献俘之时的盛况。
想起了京师百姓们的热泪盈眶。
想起了那一声声的痛苦,那一声声的悲呼。
陈的,是下之景望。
灾连绵,民不聊生,内乱丛生,外虏虎视。
这下,需要一个明主,一个可以带领华夏重新站立起来的明主。
崇祯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暖阁之中没有了烛火的招摇,四周已是一片漆黑,他的眼眸却在黑暗之中显得异常明亮。
“希望你能够信守你在平台上许下的宏愿,为我华夏扫清宇内,澄清四海。”
“朕,最后再助你一次……”
“助你……登上这子的御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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