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是从柳枝上滴落的。我在河埠头遇见这样的雨 —— 不是雨丝,是千万片沾着绿意的水雾,从老柳树的新叶间渗下来,连青石板都洇出了水墨痕。檐角的水珠坠在石阶上,碎成无数个微缩的春,倒映着柳条轻摇的轮廓。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雨点染绿了柳叶,还是柳色浸透了雨帘。
曾记得\"雨打杨柳头,春在人家楼\"。好似少女鬓角的银簪斜插着柳芽,在檐下教我辨认\"万条垂下绿丝绦\"。那时的井种着两棵水杨,每逢细雨织帘时节,总把脸贴在冰凉的树干上,看水珠顺着柳纹滑落,像在读贺知章没写完的半句诗。树皮上蜿蜒的沟壑里,苔藓正吮着雨水舒展腰肢,青与褐的纹理纠缠成时光的褶皱。有年谷雨,也曾折下柳枝编作环,\"戴柳胜插艾\",那抹新绿在发间晃了整个春,直到梅雨季把它泡成深碧的蝶。母亲总柳叶能祛邪,却不知少年饶心事早被柳絮粘满衣襟,在暮春的风里飘成漫雪。
最难忘是廿四桥的烟柳。那年端午,船过扬州时骤雨忽至。两岸垂杨被水汽揉成墨色,却有几点渔火在柳影里浮沉。额儿低吟:\"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阔。\" 我不懂柳永的愁,只看见老梢公的蓑衣上落满柳絮,雨丝穿过他的皱纹,把\"杨柳岸\"的传滴成满江星子。船过虹桥时,老翁忽然解下腰间竹笛,吹出的调子竟与柳条摆动的节奏暗合,笛孔里溢出的音符沾了水气,在船舷外凝成游鱼般的涟漪。后来在旧书里读到\"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才惊觉李清照笔下的烟雨,原是浸透了柳汁的相思。那日船头搁着的青瓷碗里,半盏残茶漂着柳芽,竟在涟漪中荡出半阕《扬州慢》。
去年深秋过苏州,恰逢一场冷雨。山塘街的柳已褪尽叶子,枝条却更显疏朗,在青瓦白墙间勾出瘦金体的笔锋。褪去绿裳的柳骨倒愈发清癯,枝桠间垂落的雨线,恰似张旭醉后狂草的飞白。有老妪在廊下卖糖画,铜锅里的琥珀汁映着柳影,忽然想起姜夔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她手持铜勺在石板上游走,糖丝流转间竟勾勒出柳叶拂水的姿态。雨丝掠过她斑白的鬓角,将糖画的金丝拉得老长,恍若千年未断的柳线,串起姑苏城的晨昏。接过糖画的刹那,指尖触到尚未凝固的糖液,竟像触到了某个湿润的朝代。
客舟夜泊时,总爱枕着柳浪听雨。船篷上的雨脚踩着《霓裳羽衣曲》的节拍,柳条轻叩舷窗如故人叩门。想起白乐在《杨柳枝》里写\"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此刻舱外摇曳的柳影,可还是千年前的那一枝?江州司马的青衫泪,怕也融进了这江南的烟雨,化作柳根下的涓滴。忽闻邻船传来三弦声,弦索震颤间,柳叶上的雨珠纷纷坠落,在夜色里敲出平平仄仄的韵脚。
此刻站在镇的木桥上,看游船剪开河面的柳影。撑篙的姑娘戴顶竹笠,笠沿垂下的雨珠正打在柳枝上,溅起细的绿雾。水波将倒影揉碎又拼合,恍见杜工部\"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的句子在涟漪中浮沉。对岸茶楼上,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年在临摹《兰亭序》,墨汁未干,便被细雨晕染成垂柳的姿态。笔锋转折处洇开的墨痕,倒像极了柳条承不住雨珠的瞬间。忽然记起沈三白在《浮生六记》里写芸娘\"插柳为烛\",原来古人早把烟柳当作会呼吸的诗笺。柳荫深处飘来新焙的碧螺春香,混着水腥气的芬芳,竟与陆羽《茶经》里\"晴采之,蒸之,捣之\"的记述悄然暗合。
暮色四合时,雨停了。老柳树的枝桠间漏下几星灯火,像谁遗落的宋词标点。归舟缓缓荡过桥洞,橹声惊起柳梢宿雨,簌簌落进艄公的吴歌声里。摸着桥栏上被雨水洗亮的柳纹,忽然懂得:江南的烟雨原是柳的魂魄,它落在贺知章的剪刀里,柳永的长亭外,李清照的玉簪头,最终都化作人间烟火里的一点绿意。茶寮蒸腾的水汽中,绣娘正在绢帕上刺柳叶纹;酒肆柜台后,掌柜往陶坛系上柳条结;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石桥,柳影在他衣襟绣出流动的暗纹——原来这润透千年的柳色,从未离开过代代相传的眼眸,永远在檐角窗前,摇曳着不会老去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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