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扬坐在实木压皮的宽大书桌前,双手撑着下颌支在桌上,笑得一脸云淡风轻,就像是正等着我来。
我一甩手把手里拎着的高跟鞋摔在了他面前。
鞋跟在桌面上旋了一个圈,勾倒了一只笔筒,撞翻了一瓶墨水。
“陈先生,我…”大约是从未见过有人对陈之扬如此无礼,跟在我身后的服务生,被我的举动吓得手足无措,舌头都打了结。
“没事,你出去吧,做你该做的事。”陈之扬低眼一瞥桌上流散的墨迹,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他便赶紧退了出去。
门锁咬合,发出“咔哒”一声。
“陈之扬!你混蛋!”我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总算是发泄了出来。
“忍到现在才骂出口,也真是难为了丁姐。”陈之扬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推着我的肩膀,往靠窗的沙发旁走。
我不会再被他那一脸老奸巨猾的狐狸笑蒙蔽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退开两步死死盯着他。
陈之扬救过我,并且没有把我和苏旖慕的秘密告诉张家泽,他笑容平和,与物无争,他如同齐老太曾经常做的那样,细细梳理我的头发,可偏偏就是他在我背后轻描淡写的一伸手,把我推进了火坑里。
但这一切也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信任罢了。
就算现在满怀着愤怒委屈站在这里,我又能指责他些什么呢。
“再那么咬着,可是会咬破的,”陈之扬点零自己的嘴唇示意我,“丁姐心里如果有什么不快,大可以吐露出来。”
“为什么,要送我去那种地方。”我松开了咬到有些发麻的下唇。
“当然是为了办妥你交代我的事。”陈之扬低头看看我赤\/裸的双足,朝着一侧的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坐下来好吗。”
见我犹豫着不肯动,他笑着摇摇头,转身从桌上撕下一页纸片递到我眼前:“这样可以坐下了吗。”
那纸片上写着一行我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这是我想买的院子…”我皱起眉。
“没错,今一早,我已经差人去了北城。”陈之扬又再指了指沙发。
我看看沙发,再看看那页纸片,咬咬牙走到窗边坐了下来。
见我坐下了,陈之扬却十分轻松的笑了笑,一言不发便往书柜面前走去。
“你马上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忍不住追问。
“好的,这就告诉你。”他答得干脆,人却还是杵在书柜跟前。
我知道不管怎么催促,也不会乱了这个人自己的节奏,除寥,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他从书柜里取出药水和棉球,回到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来奇怪,于我来,无论张家泽还是陈之扬,都一样是身份地位尊贵的人,但陈之扬一再做出这样的行为,非但不会像张家泽那样让人觉得简直折寿,反倒让人觉得舒心。
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被人珍视。
陈之扬显然非常精于蠢。
“还痛吗?”他把药水涂在了我脚跟磨破的伤处,抬起头来问我。
而且他对笑容的分寸把握真是相当精准,多笑一点,就像是另有目的,少笑一点,就像是虚伪敷衍。
但他就是能够永远那么刚刚好,不多不少。
我有些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摇了摇头。
“那便好。”陈之扬把药水放在茶几上,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地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好,交到你手里,这件事,你可以不必再挂心了。”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怔,愈发觉得不解。
“购置地产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事,不过,”他翻起一只倒扣在茶几上的茶杯,斟了杯茶推到我面前,“若是为了张先生的人,就不同了。”
“你…”我心里一格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应该过,张先生想要的人,一直是你,这样一来,也算是一举两得。”他眯起笑眼看向我,“丁姐今,是从嘉泽会馆来吧。”
一举两得。
我想要的是齐老太的院子,张家泽想要的是我。
如果这院子是我用自己从张家泽手中换来,还何来庭院静好,岁月无惊。
“陈先生果然是只替人办事,不顾虑其他。”我摇摇头,挡开了面前的茶杯,“既然是我自己要来求你帮忙,结果如何我都怨不得别人,不过这钱,算是我向你借的,一定尽快还清,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与张先生,与嘉泽集团,都再没有关系。”
“丁姐这又是何苦,”陈之扬笑道,“你在坤荣茶园张罗茶水,恐怕…”
“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我打断他,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那我…”
话未出口,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
门外一道柔韧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喊道:“扬哥哥,我能进来吗!”
我愣了,原本要朝着门口走出去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认得她的声音。
陈之扬十分自然的端起我不曾喝过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挑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进来吧。”
她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身材高挑,身上裹着一件锦白开襟旗袍,长长的卷发幽幽飘散着不知名的花香,双眼微长的眼尾有些上挑,一笑,就弯成了月牙。
看见她气色这样的好,我不禁有些欣喜起来。
“丁陌…”她也看见了我,蓦地停在门口,“你是丁陌?”
我一点头,她便飞扑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我是南娜啊,你还记得我吗,南娜!”
南娜,南娜。
这次我一定要认真记住她的名字。
不等我答话,她又匆忙放开我,把自己已经很短的旗袍下摆又往上拽了几寸,露出腿根上的伤痕:“牡丹会那,是你救了我,你还记不记得啊?”
“记得记得,我记得。”我连忙压着她的手把旗袍整理好。
这姑娘也太没心没肺,沙发上还坐着个男人呢。
回头去看陈之扬,他倒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低头喝着茶,无意打扰我们叙旧。
南娜叫他“扬哥哥”,难道这两人是异姓的兄妹。
“那只问了一个名字,我还总跟扬哥哥抱怨,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扬哥哥你也真是的,”南娜扭头对陈之扬嗔怪道,“你明明认识丁陌,怎么也不肯告诉我。”
陈之扬只是摇摇头,笑而不答。
南娜是个爽快姑娘,抱怨过了便也不多纠缠,牵起我的手:“你等我一下啊,我跟他这儿取了东西,咱们就走,我必须得请你吃大餐。”
能在这里遇见她,我着实也觉得开心,就点头答应下来。
算是把上次应该一起吃的那顿饭吃完。
南娜见我答应,便笑着拿鞋跟去撩陈之扬:“快快快,把新印好的名片给我,别耽误我们吃饭。”
陈之扬也就笑着站起身,回到书桌前,低头在抽屉里翻找。
“呀,你这桌子可真够乱的,真难得,”南娜一边等着,一边顺手扶起凉在桌上的笔筒和墨水瓶,又捡了一支笔在手里,敲了敲我扔在桌上的高跟鞋,“像你这么老练,也会得罪女人?”
“我哪里像你的那样。”陈之扬还是埋着头,瓮声笑道。
“你可不就是那样,”南娜嘟囔一句,“哎对了,丁陌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我张了张嘴想答话,但却好像一时又捋不清话头。
正好陈之扬直起身,把两叠名片放在桌上,看见我答不上来,他浅浅一勾唇角便替我答道:“丁姐问我借了一笔钱,她来这里是想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工作,可以尽快还清债务。”
“赚钱?”南娜想也不想便,“那就跟我一起工作得了。”
“这个,”陈之扬看向我,笑了,“那你得问问丁姐是不是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在上海,女人做什么工作能比这个赚钱快。”南娜把两叠名片抓在手里,转过身来看我。
我被他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就里。
只能皱了眉问道:“哪个?”
“就是这个,”南娜抽出一张名片来举在耳侧,弯起笑眼,“做舞女呀。”
那个时候的上海,除了商贵名流,舞女,几乎是最先使用名片的群体之一。
甚至有一些心机深重的舞女,会预先到照相馆拍好照片,印在自己的名片上,一有机会便发散给略有身份地位的男人,以此来迅速扩大交际圈。
难怪牡丹会那晚,张家泽见到南娜,会似曾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陈之扬的异姓妹妹,她是嘉泽集团旗下的舞女。
“咦,你这是怎么了,”南娜把名片收进坤包里,走到我面前,这才注意到我的衣衫有些不整,伸手拨了拨我领口断开的盘花扣,“扬哥哥这里多的是衣服,让他找件合适的给你换…”
待她低下头去看见我赤着一双脚,便突然不话了,却是扭头又看了看躺在书桌上的高跟鞋,转而对陈之扬露出一个十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就吧,你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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