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快就考虑好啦!”南娜回到沪港大饭店的时候,我已经蜷在她房门前的地毯上昏昏欲睡。
虽然向饭店值班经理打听房号的时候,人家就叮嘱过我,南娜姐就算是要回来也得很晚很晚。
但这也实在是太晚了。
“亮了没有啊?”我揉了揉眼睛。
“睡昏头了吧,这大好时光刚开始的,快起来,进屋!”认真算起来,我和南娜也就是第三次见面,可这姑娘好像根本不明白“见外”是怎么一回事,直接就像对付陈之扬似的,拿鞋跟刺了刺我。
倒也奇怪,我非但一点不觉得生气,反倒认为这样的情谊也很是难得,心里还挺喜滋滋的。
就像后来南娜常的,自打从“牡丹会战役”幸存下来,我今生就是她过命的姐们儿。
“就你这生活规律,还让我哪来都可以,这不坑人呢么,”我一面爬起来一面嘟囔道,“楼下经理还,你整夜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儿。”
“你傻不傻,都是做舞女了,当然白家里睡觉,晚上红尘逍遥,”南娜打开房门,白了我一眼,“你偏偏要挑晚上来,幸亏我今回来的早。”
沪港大饭店是欧洲商人与香港商人合资投建的高档饭店,从饭店外观到室内家具,里里外外用的都是欧式设计,弥漫着一股典雅的贵气。
南娜住的房间是两居室大套房,比张家泽在嘉泽会馆使用的套间还要阔气。
做舞女的,赚钱难道就真的这么容易么。
“我昨就想问,你为什么会住在大饭店里。”在我的印象中,饭店应该是商人或旅客临时下榻的地方。
“这个一会儿啊,先来吃点东西!”南娜从酒柜里捧出一只红底黑花的漆木点心盒,放在茶几上打开来。
“我已经吃过饭了。”话是这么,但食物都摆在了面前,我还是禁不住坐进了沙发里。
“你呀,一看见吃的就是这副表情,眼睛都放光!”南娜咯咯笑着,取了几块糕点摆进一只精致的雕花瓷盘,塞到我手里,“咱们这叫宵夜,吃吧,看你瘦的。”
几块糕点形状方正,色彩糯软,在瓷盘里堆成品字形。
我咽了咽口水:“真好看,有点儿舍不得吃。”
“快得了啊,可劲儿吃,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要不是有你啊,我现在都该吃元宝蜡烛了。”南娜也拣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我告诉你啊丁陌,你就是想吃人肉,你一声儿,我想都不想立马躺下!”
于是我就:“我想吃人肉。”
南娜一愣,随即便被嘴里的糕点呛得一阵猛咳,边咳还边笑着拍了我一巴掌:“赤佬!”
待笑闹着吃完宵夜,南娜收拾了空空的点心盒,沏来一壶热茶,又重新坐回我身边,正色问道:“跟我,怎么就突然想明白了。”
我认真想了想,这回可是把从我到上海以来所有的事情,都跟南娜讲了一遍。
包括我是怎样与张家泽愈发纠缠不清,与苏旖慕却无奈日渐疏远。
当然,也包括哑巴。
“所以现在不仅是因为张家泽,我再留在坤荣茶园,跟苏姑娘,也有些过意不去。”所幸牡丹会的事不用我再讲,省了不少功夫。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润嗓。
南娜喝的是一种调了蜜糖的红茶,特别甜。
我皱了皱鼻子。
“嗯…”南娜斜靠在沙发里,伸着食指一下一下拨拉着自己的嘴唇,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你是不是也觉得,苏姑娘的事情有挺多古怪的?”我觉得最想不明白的,应该就是虹庙那发生的事了。
“我跟她素不相识的我想她干嘛?”南娜瞪我一眼,坐直了身子,曲起双腿收在沙发上,“我你啊,是不是真傻?”
“我怎么了?”我自认为自己讲的,大多是些能体现我智勇双全的事迹,可南娜听完却是骂我傻。
“你就从了张先生做张太太不好么,非得这么折腾自己。”南娜扁了扁嘴。
“可他是人家苏姑娘的心上人啊。”我低了头嘀咕一句。
“可那就是个幌子啊,他明明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南娜着着凑近了我,窝下些身子,仰起脸来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喜欢的人,是那个哑巴?”
“什么呢!”我赶紧别开脸,躲开她的视线。
“哟,耳朵红了。”南娜指着自己的耳朵笑起来。
我抬手便捂了自己的左耳,烫得手心有些痒痒的。
“你这样的呀,我可见得多了,女人就是喜欢拿感情折腾自己,怎么都劝不住!”这话得就跟她自己不是女人似的,“既然你愿意折腾,明我就去跟扬哥哥,很快就能带你进场。”
“进场?可我不是还要先学跳舞?”我心想这姑娘是不是忘记我不会跳舞的事儿了。
“跳舞有什么好学的呀,下舞池去转两圈,自然就会了。”南娜翻了翻眼皮,“对了,除了跳舞,唱歌呀喝酒呀外语呀什么的你有会的吗?”
我想南娜的唱歌应该不会是指戏曲,便就摇了摇头。
“都不会呀?”南娜一怔,“你这个人可真够无聊的。”
我又想了想,补充:“我会几句东洋话。”
“用处不大,”南娜摇摇头,“日本人有自己的地方,不常来咱们这儿。”
那便就真是都不会了。
“没关系的,有我和扬哥哥在呢,不会有问题的。”南娜望一眼墙上挂着的西洋钟表,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下可是快要亮了,你去客房睡吧。”
“啊?睡在你这里,会不会不太方便?”我四下看了一圈,从摆设用品看来,南娜倒像是独自一人住在这里。
“都是女人哪有什么不方便,难道你还回坤荣茶园呀?”南娜反问我一句,站起身来,“你干脆搬来和我一起住得了,我的生活规律你也看见啦,再继续住在茶园里,那才真是不方便。”
南娜的话简单直白,却总是非常的有道理。
上海大大的舞厅,都是从下午才开始营业,到黄昏时开始有舞女在舞池边坐台,越是当红的舞女,出现得越晚。
待舞客下了舞池,就更是醉生梦死不知年月,时常跳到边泛白才肯罢休。
而上海也是自此被冠上了那个响亮的名号。
不夜城。
而事实上舞女想要赚钱,也并不像我最初想象的那样容易。
早些时候除了红牌舞女,一般的舞女没有固定薪水,收入仅仅是靠与舞厅五五分成的舞票,后来舞厅风潮愈演愈烈,才逐渐有了“坐台钟”和“出街钟”的法。
“坐台钟”,是为了防止舞客争抢同一名舞女。
若是想要与哪一位舞女共舞,就要先买到她的空闲钟时,而每个舞女的钟时始终是有限的,于是便又催生了红牌舞女的“钟时竞价”,不乏富商权贵为了要竞买花国皇后们的钟时,不惜一掷千金。
“出街钟”,自然就是要将喜爱的舞女带离舞厅。
这便也就是舞女总被看作是高级娼寄原因了。
后来南娜带着我走进大都会前厅时,才一点点跟我讲清楚这些。
当时听得我几乎就要夺门而逃。
南娜笑着拉住我,又告诉我,大都会是嘉泽集团的地方,规矩非常严明。
出街钟不愿意卖是可以不卖的,并且除了要买坐台钟,舞女的身子所有部位也全部明码标价,舞客想摸哪里都得先付大洋,只要不收他们的钱,他们便是有贼心也没贼胆,断不敢随便动手。
所以也有一些机灵的舞女,既能哄得金主开心,频频花大价钱买她们的钟时,她们却也还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而且大都会新开业不久,很快便会有新一届的“花国皇后”竞选,若是到时能有幸夺魁,那么要还清我的债务,也就不过几个钟时的功夫了。
那时候我随口问过南娜一句,你也是“片叶不沾身”的么?
南娜只是弯起笑眼,并未回答。
于是就这样,民国二十二年的夏,我迎来了人生的又一次剧变。
离开坤荣茶园时,荣老板没有多问我什么,只将来若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尽管回来找他。
倒是伙计红了眼眶,跟在我身后不停的念叨,好好的你这是要去哪啊,你哥我这么照顾你你真舍得走,白眼儿狼啊你,你还回不回来看我,啊,回不回来看我…
我没有见到苏旖慕,她送我的衣服,我只带走了牡丹会上穿过的那身骑装,其余都留在了房间里。
而我在那房间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问荣老板要来一块戏具房里的碎缎,借来一支蘸墨钢笔,把那碎缎缝制成一只的锦囊,又展开那一纸平安符,于符纸中央写了个“连”字,再照着几欲断裂的折痕叠回成三角形,塞进了锦囊里。
如同刚来上海时一样,我拎着行李箱,箱子里装有齐老太留下的桃木梳,大步走进了嘉泽戏院,伏在陈之扬办公室宽大的书桌上,签下了为期一年的合约。
喜欢胭脂雪请大家收藏:(m.binglkuw257.com)胭脂雪二五七书院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