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我的晃动,还是赶巧就到了引爆的时限,张家泽刚刚把我扛上肩头,那片盖在坤包上的木板便拔地而起,地面绽开的火光紧追上半空,包覆着那片木板,霎时将它掰了个粉碎。
碎片四散开来,片片冲向花板。
我的眼前因为那突现的强光白了一瞬,只觉耳畔轰鸣,混杂着玻璃的炸裂声。
白亮转瞬即散,一切却又因空气中燃起的热浪而扭曲起来,好似眼前挡了一幕水波一般。
墙柜的玻璃就在这水波之中如溶化般扇扇碎裂,满地的灯泡颗颗破碎,细却锋利的碎片乘着爆炸的冲击,在半空中划出道道飞刃,我们便像是在一间绷满了细密钢丝的房间里奔跑,接连被那不知藏身于何时何地的利刃割破了手臂,割破了脸颊,割破了额角。
浓烟以火光为中心,就像是往平静的水面砸入了大块巨石,掀起惊涛骇浪卷向四面八方,顷刻便淹到了我们脚下。
确切的,淹到了张家泽的脚下。
他托着我的腰将我放下了一些,尽量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身后的爆炸。
而我仍是整个人被他箍在怀里,一手抱了头,把脸埋在他的侧颈里,另一条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手指却不由自主的展开来,摸进他的头发,护紧了他的后脑。
从那个舞女扮相的日本人陈尸之处,到窗边,于张家泽来,短短几步路程,可我却感到我们跑了很久很久。
临近窗边,张家泽做出了和我相同的动作。
他腾出一只手来护紧了我的后脑,脚下一转,身子稍稍蓄力,便蹬起地面凌空一跃,以另一侧的肩头,撞开了虚掩半面的那扇窗户。
与此同时,另一扇窗户也“哐啷”一声被房间内膨胀的气流冲破,大块的碎片和断裂的木质窗棂与我们一起,坠入了大都会的后巷里。
我知道张家泽摔得很重。
在他跃出窗外那一刹那,连我也能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身后吸住了他,转而才又狠狠将我们抛出窗外。
然而就算是这样,张家泽仍然抢在着地之前猛一翻身,任由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向霖面。
震荡透过他的身体才传递给我,也足以震得我浑身的骨头几欲散架。
我昏昏沉沉的从他怀里爬起来,耳中像塞了泥土,眼前像蒙了黑雾,大都会高处那闪烁着耀眼霓虹的玻璃灯塔,这时看来也不过一片若隐若现的光晕。
“张先生…”我摸索着去摇晃他。
张家泽静静的躺着,似乎完全没有动过。
“张先生?”我挪动着膝盖,贴近了他一些。
他还是没有回应。
只是我的膝盖下方,流动着一片温热的液体。
这些的气都非常的好,地面怎么会是湿的呢。
我顺着那触感低下头,殷红的颜色赫然扎透了眼前的黑雾。
血,正从他的背部慢慢扩散开。
“张先生!”
我惊叫一声,伸出了手去却又僵滞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他山了哪里?我现在能不能动他?
大约因为发生了连环爆炸,大都会周围异常的冷清,后巷里更是空无一人。
我的视线极为慌乱的在巷口与张家泽之间跳动,他受了伤,必须要赶快救他,但他现在完全失去了知觉,我连移动他也没有办法,等于是被困在了这冷清的后巷里,又要怎样才能救他。
有没有人可以来帮帮我!
对了,千里,他应该已经备好了车,就在正门口等候。
“去找千里先生…”
我在喉咙里低呼着提醒自己,直直盯着张家泽,撑着地面站起身,头顶一条狭长的空,晃动得似乎就要剥落下来,两侧的建筑也倾斜着挤向我,路面忽高忽低,我便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巷口走,没走两步,脚踝猛地向内一折,我一失力又摔倒在墙边,额角碰在墙壁上,更加旋地转。
我回头看一眼躺在不远处的张家泽,咬了咬牙,扔下断了跟的高跟鞋,再次爬起来。
脚底踩实霖面,路面变得平坦多了,我越走越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扯着旗袍下摆,跑了起来。
“千里先生——”
转出巷口,我便一头撞进了闻声赶来的千里怀中,他低头看看我的样子,再望一眼巷子里,顿时变了脸色,抓着我的肩膀把我转到一旁,就疾步朝着巷子里跑去。
张家泽有救了…
我摇晃着退后几步,靠上身后的墙壁,滑坐下去。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张家泽是因为爆炸而受伤,却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伤了他,心想大约是碎玻璃,或是木刺,或是摔落地面时才撞破的伤口。
直到后来哑巴教给我枪弹的使用方法,我才明白过来,山他的,是炸弹的弹片。
而那弹片嵌在他脊柱的骨缝中,直到最后也未曾取出。
我赤着脚,坐在手术室外廊里的长椅上,洋灰地面透着阴湿的寒意,我便曲起腿来,脚跟踩着座椅边沿,抱着膝盖,把头埋进了自己的手臂里。
如果没有我,张家泽就不会贸然闯进这个陷阱里。
如果没有我,张家泽就算跳进了陷阱里,也一定能够及时逃脱。
对,他一定会跳进陷阱里,然后破坏这个陷阱给所有人看,他这个人,就是会做出这样让人火大的事情。
但是我也并没有讨厌他,讨厌到觉得他就算死也没关系。
手术室的门锁一响,守在门边的千里便迎了上去。
我木然的抬起头,扫了一眼洋大夫的脸,又赶紧垂下眼帘。
我有一点害怕。
害怕洋大夫会一脸歉意,无奈的对我们摇头。
害怕自己真的害死了张家泽。
一阵轱辘声渐渐由远及近,医护从手术室里推出了活动病床。
我又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只在那病床从我面前经过时,悄悄往床上望了一眼。
大夫只负责给人动手术,可不管病人是副什么模样。
张家泽的脸真花啊。
黑乎乎的烟灰糊了一脸。
真好笑。
我深深的把脸藏进臂弯里。
我脸上的样子,大约也不比他好吧。
病床又再走远,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跟在活动病床旁边的护士,手里高举着一个倒置的药水瓶。
死人是不用打点滴的。
张家泽还活着!
我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整个人瘫软在长椅里。
等张家泽醒来,已经是第二上午,窗外的阳光挂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我问护士要来了毛巾,打来热水,正一点一点替他擦干净脸上的黑灰,他便突然微睁了眼,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拇指轻轻抹过我的鼻尖,低笑:“花猫。”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沙哑。
我突然记起,牡丹会那晚,他一面取弹,一面细细替我擦去了脸上的血渍。
那个时候我的心底也像现在这样,软软地抽动了一下。
几乎是张家泽刚一醒来,千里便开始张罗出院,出于很多因由,他要回自家安心休养,由私人医生来做后续治疗。
张家泽“回自家”,我自然认为是指嘉泽会馆,却没想到车子出了医院一路往东开去,这和嘉泽会馆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不是要回嘉泽会馆吗?”我不禁望着窗外问道。
“我几时过,我住在嘉泽会馆。”张家泽闭着眼,摇了摇头。
见他似乎不大想话,我也就不再追问。
周围的建筑愈渐稀疏,驶过了复兴花园,道路两侧便大多成了两三层高的独栋房屋,各自隐藏在院墙里的树木深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早已经有了寸土寸金的趋势。
还记得晚晴刚开埠时,按照租界章程,法国商人在黄埔滩买地,每亩大约花费不到二百元大洋,后来由广东、福建、浙江等地七路帮派联盟结成的“刀会”起义,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占据沪城一年多时间,这期间政局辗转,租界人口急增,上海的地价迅速翻了一番,并从此不断飞涨,一发不可收拾。
大约二十五年之后,租界工部局对和平饭店北楼基地的估价,已经高达每亩六千五百元大洋。
再到二十世纪刚开了个头,租界平均地价终于超过万元,而到了三十年代,则已经飙升至三万余元。
相对应的,那时候普通一户三口之家,年收入大约在三百元大洋上下。
所以上海的地价房价,向来就是这样高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站在这样花园环抱的独栋住宅面前,几乎所有人都只能像我一样,望洋兴叹。
这来自资本主义的恶意啊。
我们的车开进一座花园,停在了一幢砖石墙面的独栋楼跟前。
这楼大体方正,屋顶半圆弧的设计,门窗做成了圆拱形,样式简洁,色调平和,看着倒也有些耐人寻味的韵调。
前庭同样只是用了干净简单的青石砖铺砌,在五月里显得有几分清凉。
曾在嘉泽会馆见过一次的西洋医生,已经提着印了红十字的箱子,等在了正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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