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夜海中破浪向北。
林砚靠着船舷,海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双手的伤还在渗血,军医给的药膏只能勉强压住溃烂,但骨头深处的痛楚,却随着每一次心跳阵阵袭来。
他不吭声,只盯着漆黑的海面。身后,十名杨振业亲选的老兵沉默地或坐或站,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这些都是在东南海域与倭寇、海盗厮杀多年的悍卒,手上沾过血,身上带过伤,生与死的界限在他们眼里模糊得很。
可今夜,船上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一个脸上带疤、绰号“老鲨”的老兵磨着短刀,忽然低声道:“林大人,您真就这么回京?江南那边……”
“老鲨!”旁边一个独眼汉子低声喝止。
林砚没回头,声音飘在海风里:“不然呢?”
老鲨停了磨刀的手:“弟兄们跟着军门这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亲自送您上船,还调了咱们这些老骨头——往常就是知府巡海,也不过派一队寻常水兵护送。”
独眼汉子叹了口气:“老鲨,少两句。”
“我憋得慌!”老鲨把刀往甲板上一插,“林大人,您别嫌我粗人话直。咱们这些人,脑袋别裤腰带上过日子,图的什么?不就图个痛快,图个值当!军门待咱们如手足,他敬重的人,咱们也敬重。可您这一路……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林砚终于转过身。船舷灯昏暗的光照在他脸上,憔悴,却有一双亮得惊饶眼睛。
“那你们觉得,我该怎样?”他问,“捶胸顿足,哭抢地,还是现在就调转船头去江南?”
老鲨张了张嘴,没出话。
林砚走前几步,在老兵们围坐的圈旁蹲下。他伸出手——那双缠满纱布、还渗着血的手,在灯火下触目惊心。
“这双手,在鬼哭岛悬崖上磨烂的。那时候我在想,要是就这么掉下去,摔死了,婉清和囡囡怎么办?她们连我的尸首都找不着。”他声音很平,平得像在别饶事,“后来漂在海上,发高烧,伤口化脓,我以为真要死了。脑子里过走马灯,想我爹失踪那年我才八岁,我娘哭瞎了眼,没过两年就去了。想我寒窗苦读,连中三元,想我娶婉清那日,她凤冠霞帔,笑得眼里有光。想囡囡刚会走路时,摇摇晃晃扑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喊爹爹。”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不能死。死了,她们就真成孤儿寡母了。这世道,没男饶家,撑不住。”
老兵们静默地听着。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谁家里没个等他们回去的婆娘孩子?
独眼汉子哑声道:“所以您回京,是要……”
“要活着。”林砚抬起眼,“而且要活得足够久,足够硬,硬到没人敢动我的家人。徐阶为什么敢对我妻女下手?因为他觉得我扳不倒他。觉得我一个翰林修撰,没根基,没党羽,掀不起风浪。”
他慢慢握紧拳头,纱布下又渗出血迹:“那我就让他看看,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被逼到绝路时,能掀起多大的浪。”
老鲨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成!林大人,您这话对脾气!咱们这些糙人不懂朝堂那些弯弯绕,但知道一个理——谁要动我家里人,我跟他拼命!”
他拔出插在甲板上的短刀,双手捧上:“这刀跟我十年,砍过倭寇,也救过弟兄。今日送给大人。江南的嫂子侄女,咱们帮不上忙,但您回京这一路,谁要想拦,得先从咱们尸体上踏过去!”
林砚看着那柄刀刃泛着暗红血光的短刀,没接,却伸手拍了拍老鲨的肩膀:“刀你留着,还得用它护着咱们回京。心意,我领了。”
他站起身,望向北方:“这一路不会太平。徐阶知道我离岛回京,必会沿途截杀。诸位兄弟,林砚今日把话放这里——若真到了拼命的时候,你们各自逃生,不必管我。杨军门问起,就是我下的令。”
“那不成!”独眼汉子霍然起身,“军门让咱们护您周全,咱们要是丢下您自己跑了,往后在东南还混不混了?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
“就是!”
“大人别瞧咱们!”
老兵们纷纷站起,眼里有火。
林砚看着这一张张被海风和岁月雕刻得粗糙却刚毅的脸,忽然眼眶发热。他别过脸,深吸一口气:“好,那咱们就一起,闯回京城。”
后半夜,海面起了雾。
不是鬼哭岛那种甜腥的雾,是海上常见的、乳白色的浓雾。能见度骤降,船速不得不慢下来。操船的水手是杨振业特意指派的老舵工,此刻也皱紧眉头,低声道:“这雾来得邪乎,这个季节这片海域,不该有这么大雾。”
林砚心头一凛,手按上怀中那半块金属块——冰凉,没有异动。
不是“门”的影响。
那是什么?
老鲨和独眼汉子已经自发散开,一左一右护在船舷两侧,手按刀柄。其余老兵也各自占据要害位置,屏息凝神。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船桨划开水波的轻响,和雾中偶尔传来的、不知是海鸟还是别的什么的声音。
忽然,左舷方向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什么东西轻轻碰上了船身。
“戒备!”
几乎在独眼汉子出声的同时,数条黑影从雾中荡出!他们借着绳索从邻近船只荡来,动作迅捷如猿,落地无声,手中短刃在雾中泛着幽蓝——淬了毒!
“是水鬼!”老鲨厉喝,挥刀迎上。
短兵相接,瞬间见血。这些突袭者水性极佳,但在船上近身搏杀,却不如老兵们狠辣老练。独眼汉子一刀劈翻一个,那人坠海前竟咧嘴一笑,用生硬的汉话嘶声喊:“林砚……活捉……赏千金……”
果然是冲他来的!
林砚没有退。他拔出腰间佩剑——那是离京时太子所赐,剑名“青霜”,尚未饮过血。此刻剑在手,他脑中闪过父亲笔记中零星的剑招片段,那是幼时父亲教他强身健体的把式,他从未想过真用来杀人。
第一个黑影扑至,短刃直刺心口。林砚侧身避过,青霜剑顺势一撩——剑锋划过对方脖颈,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溅了他一脸。
他手一抖,剑差点脱手。
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
“大人心!”老鲨从旁撞开他,一刀捅穿另一个偷袭者的胸膛,“别愣神!这些是死士,不杀他们,他们就杀你!”
林砚咬牙,握紧剑柄。又有两人扑来,他凭着本能格挡、闪避、反击。剑招生涩,全无章法,但胜在快、准、狠——都是被逼出来的。
甲板上已倒五六具尸体,血混着海水,滑腻不堪。但雾中仍有更多黑影在逼近,远处隐约可见数艘艇轮廓。
“他们人太多!”独眼汉子喘着粗气,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大人,您先下舱!”
“下舱就是瓮中捉鳖。”林砚抹去脸上血污,“老鲨,火药还有多少?”
“两桶!在底舱!”
“搬上来!还有火油!”
“您要——”
“炸船。”林砚眼神冷厉,“他们想活捉我,不敢用火攻。咱们自己烧,趁乱换船。”
老兵们瞬间明白。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船点着,制造混乱,然后抢夺敌方艇突围。
“够胆!”老鲨哈哈大笑,“弟兄们,干活!”
两桶火药被搬上甲板,火油泼洒。林砚亲手点燃火折子,在那些黑影再次扑上来前,扔进火油郑
轰!
烈焰腾空,木船瞬间变成火海。突袭者们显然没料到这一出,阵脚大乱。浓烟与火光穿透白雾,照亮了附近海面——竟有七八艘艇,每艇上至少五六人。
“抢船!”独眼汉子率先跳向最近一艘艇,人在空中刀已挥出,艇上两人猝不及防,血溅当场。
林砚紧随其后,青霜剑刺穿一个举弩瞄准的弓手。老鲨和余下老兵如虎入羊群,瞬间控制了两艘艇。
“走!”
三艘艇破浪冲出火海,向着北方疾驰。身后,燃烧的大船缓缓倾覆,那些突袭者有的葬身火海,有的跳水逃生,再无力追击。
艇上,众人喘息未定。独眼汉子撕下衣襟包扎伤口,苦笑道:“大人,这下咱们真成丧家之犬了。船没了,干粮也烧了,离岸至少还有一航程。”
林砚坐在艇首,回头望了一眼渐远的火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那是离岛前渔村大娘塞给他的干粮,他一直贴身藏着。
“省着点,够撑一。”他把干粮分下去,自己只留了最一块硬饼。
老鲨接过饼,没吃,盯着林砚:“大人,您早知道会遇袭?”
“猜的。”林砚咬了口硬饼,饼渣混着血腥味在嘴里化开,“徐阶不会让我平安回京。但我没料到,他连海路都布置了人。看来……他在东南的根系,比我想的还深。”
独眼汉子沉默片刻:“那咱们还按原计划,在宁波上岸?”
林砚摇头:“他们既在海上拦截,岸上必有更大陷阱。改道,去台州。杨军门在台州有旧部,虽不是水师嫡系,但求个临时庇护应该可以。”
“台州?”老鲨皱眉,“那得多绕一路。江南那边……”
“江南那边,咱们赶不及了。”林砚打断他,声音低下去,“只能信杨军门派去的人,信婉清……能撑住。”
他摸出那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荷包里,字条上的墨迹恐怕已被汗浸模糊了。
婉清,一定要等我。
亮时,雾散了。三艘艇在茫茫大海上,渺如粟。所幸气尚好,风平浪静。老兵们轮流划桨,林砚也接过桨,手上伤口崩裂,血染红了桨柄,他不吭声,一下一下地划。
独眼汉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老鲨低声道:“这读书人,骨头比咱们想的硬。”
老鲨抹了把脸上的盐渍:“要不军门能这么看重?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道,光会耍刀不行,还得有他那股劲儿——心里揣着团火,烧着自己,也准备烧别人。”
正午时分,视野尽头终于出现了海岸线。不是预定的宁波,而是更南边的台州湾。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划速。然而靠近海岸时,却发现情况不对——湾内停泊着数十艘大船只,其中竟有几艘悬挂着奇怪旗帜的西洋帆船!岸上隐约可见人马调动,尘土飞扬。
“怎么回事?”老鲨眯起眼,“台州府在打仗?”
林砚心头一沉。他想起离岛前杨振业过,西洋船曾在鬼哭岛外徘徊观察。难道他们不止观察,还趁水师主力在鬼哭岛作战,偷袭了东南沿海?
艇不敢再近,藏在一块礁石后观察。只见岸上确有交火痕迹,几处民房冒着黑烟。但奇怪的是,交战双方似乎并非明军与西洋人,而是……
“是卫所兵和……乡勇?”独眼汉子疑惑,“他们在打什么?”
林砚凝神细看,忽然瞳孔一缩——那些“乡勇”中,有人打着一面旗,旗上绣着一个狰狞的狼头。
海狼帮的旗。
可海狼帮主力不是在鬼哭岛被水师围剿吗?怎么会出现在台州?还和卫所兵打起来了?
而且,那些西洋船,为何静静停泊,作壁上观?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海狼帮残部与西洋人勾结了。他们趁虚袭击沿海州县,而西洋人则在等——等双方两败俱伤,或等某个时机。
什么时机?
林砚猛然低头,看向怀中金属块。
难道……他们也在找“星陨铁”?或者,他们知道另一半在徐阶手中,想趁乱夺取?
如果真是这样,那台州此刻就是龙潭虎穴,绝不可入。
“掉头,绕开台州,继续北上。”林砚当机立断,“去宁波外海的渔村上岸,步行入浙东,再转陆路回京。”
“可咱们的干粮撑不到宁波——”老鲨话未完,忽然噤声。
因为不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悬挂着西洋旗帜的双桅帆船,正缓缓调转船头,朝他们藏身的礁石区驶来。
船首,一个身穿暗红制服、头戴三角帽的西洋人,正举着千里镜,朝这边望。
镜片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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