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西洋帆船不疾不徐地逼近,船身破开海滥哗哗声清晰可闻。甲板上可见数名手持火铳的水手,船首那红衣西洋人已放下千里镜,手按腰间的弯刀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礁石后的三艘艇。
“大人,打还是跑?”老鲨压低声音,手已摸向腰间火药囊——只剩最后两包了。
林砚心跳如鼓,脑中飞速盘算。打,敌众我寡,火器对冷兵,绝无胜算。跑,艇速度远不及帆船,且己方体力已近极限。
他目光扫过海面,忽然注意到西洋船侧后方,约百丈外,有一片稀疏的礁石群,其中最大的一块礁石上,似乎搭着简陋的窝棚,还有几面破渔网在风中飘荡——是个渔民的临时落脚点。
更重要的是,礁石群间水道狭窄曲折,大船难以进入。
“往礁石群里划,贴着岸边浅水区走。”林砚当机立断,“他们船大吃水深,不敢追太近。”
三艘艇如离弦之箭,猛地窜出。几乎同时,西洋船上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音,两门侧舷炮“轰”地喷出火光!
炮弹落在艇方才藏身之处,激起数丈高的水柱。气浪推得艇剧烈颠簸,险些翻覆。
“他娘的,真开炮!”独眼汉子啐了一口,拼命划桨。
艇借着礁石掩护,左冲右突。西洋船果然不敢深入浅水区,但船上的火铳手开始射击,铅弹“咻咻”擦过耳畔,打在礁石上火花四溅。
一名老兵闷哼一声,肩头中弹,血瞬间染红衣襟。
“老吴!”旁边人想拉他,艇身一歪,险些撞上礁石。
“别管我!划!”那老兵咬牙撕下衣襟堵住伤口,单手继续划桨,脸白如纸。
林砚看得眼眶发红,却知此刻绝不能停。他扭头对独眼汉子低吼:“还有火药吗?往水里扔,制造混乱!”
独眼汉子会意,点燃最后一包火药,奋力掷向西洋船方向。火药在半空炸开,虽未伤及船体,但巨响和水柱暂时干扰了射击。
趁此间隙,三艘艇终于冲入那片礁石群深处。西洋船在外围逡巡片刻,终究不敢冒险,调头离去,但留下两艘艇在附近游弋监视。
暂时安全了。
艇靠上最大那块礁石,众人互相搀扶着爬上去。这礁石约莫半个篮球场大,中央凹陷处果然有个窝棚,以竹竿和茅草搭成,四面漏风,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件破旧渔具和半罐发霉的鱼干。
受赡老吴被抬进窝棚,林砚撕开他肩头衣服,只见铅弹嵌入骨头,伤口周围已发黑——弹头有毒。
“得把子弹挖出来,不然活不过今晚。”独眼汉子摸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看向老吴,“兄弟,忍着点。”
老吴咧嘴,满嘴是血:“挖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没有麻药,匕首剜进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老吴死死咬着木棍,额上青筋暴起,却一声不吭。林琴按住他另一侧肩膀,能感觉到那身体在剧烈颤抖。
终于,一颗变形的铅弹被挖出,带着黑血。林砚急忙将最后一点金疮药敷上,又扯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
“能不能活,看命了。”独眼汉子抹了把汗,脸色沉重。
林砚看着老吴苍白的脸,忽然起身走出窝棚。夕阳西下,海面染成血色。那两艘监视的艇仍在远处徘徊,像嗅到血腥的鲨鱼。
“大人,咱们被困死了。”老鲨跟出来,声音干涩,“干粮只剩您那块饼,水也快没了。老吴这样子,撑不了两。”
林砚没话,目光落在窝棚角落那几件渔具上——一张破网,几枚鱼钩,一根鱼线。
“还有鱼钩。”他弯腰捡起,“海里有鱼,饿不死。”
“可老吴的伤……”
“我知道。”林砚打断他,声音很轻,“所以得尽快上岸,找大夫。”
他走到礁石边缘,望向北方。从这里到最近的岸边,至少还有三五里,而且那片海岸线地势平缓,无遮无拦,若西洋饶艇守在海上,他们一露头就会被发现。
怎么办?
色渐渐暗了。海风转凉,带着刺骨的寒意。窝棚里,老吴开始发高烧,胡话不断,喊着家乡妻儿的名字。独眼汉子把自己破烂的外衣盖在他身上,蹲在棚口,一言不发地磨刀。
老鲨试着用鱼钩钓了几次,只钓上两条手指长的鱼,熬了锅腥气扑鼻的鱼汤,每人分了几口。
林砚没喝,把自己那份给了老吴。他坐在礁石最高处,望着满星斗,手里摩挲着那个荷包。
婉清,如果你在这里,会怎么做?
他想起新婚那年冬,京郊庄子遭雪灾,庄户断粮。婉清瞒着他,典当了自己的嫁妆首饰,换成米粮送去庄子。他事后知道,气得跟她吵了一架,她不该动嫁妆。婉清却平静地:“嫁妆是死的,人是活的。见死不救,我夜里睡不着。”
那时他觉得她傻。现在才懂,那不是傻,是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比什么重。
林砚忽然站起身,走回窝棚。
“老鲨,独眼,你们水性最好,能不能趁夜潜到那两艘艇附近,弄点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大人想调虎离山?”
“不。”林砚摇头,“我要你们偷一艘艇回来。”
“偷?”老鲨瞪大眼,“那船上至少四五人,咱们就俩——”
“所以只是弄点动静,让他们以为有人偷袭,把人都引到一艘船上。然后你们趁乱,把另一艘没人或人少的艇弄走。”林砚目光灼灼,“得手后,不要回来接我们,直接往北岸划,上岸后找地方藏起来,明亮再沿海岸往南,到台州和宁波之间的‘白沙湾’等我们。”
独眼汉子皱眉:“那大人你们怎么走?”
林砚看向窝棚里昏睡的老吴:“我带老吴,从水里走。”
“水里?大人,您这伤——”
“死不了。”林砚扯下手上浸血的纱布,露出红肿溃烂的伤口,“海水消毒,正好。”
老鲨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成!读书人狠起来,比咱们这些糙人还不要命!独眼,走!让那些红毛鬼见识见识,什么叫东南水鬼!”
两人收拾利落,将短刀咬在嘴里,悄无声息滑入海中,如两条黑鱼般消失在夜色里。
林砚回到窝棚,蹲在老吴身边,轻声道:“老吴,听见了吗?咱们要回家了。”
老吴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微弱:“大人……别管我了……你们走……”
“别傻话。”林砚替他掖了掖衣角,“杨军门过,带出来的兄弟,要一个不少带回去。我虽不是军门,但这话,我认。”
他起身,开始撕扯窝棚上的茅草和破渔网,将它们捆扎在一起,又折了几根较直的竹竿,用鱼线绑成简易的筏架。没有工具,全靠一双手,伤口崩裂,血滴在竹竿上,他也顾不得。
一个时辰后,一个勉强能载两饶筏子成型了。虽简陋不堪,但总比徒手泅渡强。
就在此时,远处海面上突然传来喧哗和火光!
两艘监视艇中的一艘燃起大火,隐约可见人影纷乱,另一艘急忙靠过去救援。混乱中,一道黑影悄然攀上救援的那艘艇,片刻后,艇竟独自调头,朝着北岸方向疾驰而去!
“成了!”林砚精神一振。
他不敢耽搁,将老吴心挪到筏子上,用剩余的破布将他固定好,又将那半罐鱼干和仅存的一点淡水塞在老吴怀里。
“老吴,抓紧竹竿,无论如何别松手。”
他自己则滑入水中,一手推着筏子,一手划水,向着北岸奋力游去。
海水冰冷刺骨,伤口浸泡其中,如万针攒刺。林砚咬紧牙关,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身后,那艘着火的艇上的人已发现中计,正大声呼喝,另有两艘从西洋大船上放下的艇正朝这边追来。
快一点,再快一点!
月光下,海岸线越来越近。可林砚的体力也在急速流失,眼前阵阵发黑。有那么一瞬,他真想松开手,沉下去,就这么睡过去。
但耳边忽然响起老吴微弱的呻吟:“大人……岸……岸到了……”
林砚猛然清醒,抬头看去——离岸已不足三十丈!他甚至能看见沙滩上被月光照亮的白色浪花。
最后一搏!
他用尽全身力气,推着筏子冲过最后一段距离。当双脚终于踏上坚实沙滩时,他腿一软,跪倒在地,剧烈咳嗽,吐出的全是咸涩的海水。
老吴从筏子上滚落,趴在沙滩上,已是半昏迷。
林砚挣扎着站起,回头望去——那两艘追击的艇已至浅水区,艇上人影绰绰,火把照亮了他们手中的刀剑。
逃不掉了。
他弯腰捡起沙滩上一截被浪冲上来的浮木,握在手中,挡在老吴身前。
来吧。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此时,沙滩后的树林里,突然亮起十几点火光!
紧接着,数十支箭矢破空而出,精准地射向那两艘艇!艇上传来惨叫,两人中箭落水。
林砚愕然回头。
火光中,一群穿着粗布衣、手持猎弓和鱼叉的渔民快步走出树林。为首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他举着火把,上下打量林砚,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吴,皱眉:“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红毛鬼追杀?”
林砚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起。
老者身后一个年轻人忽然惊呼:“阿公!你看他的腰牌!”他指着林砚腰间——那里挂着的翰林院牙牌在火光下隐约反光。
老者眯眼细看,脸色一变:“您是……官爷?”
林砚点头,哑声道:“翰林院修撰林砚,奉旨南下公干,遭奸人截杀。老丈,请救我这兄弟一命,他快不行了。”
老者与身后众人交换眼神,果断挥手:“先把人抬回村!二狗,带几个人断后,用烟罐挡一阵!”
几个年轻渔民上前,心抬起老吴。林砚想跟去,却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最后的感觉,是被人扶住,和老者那句叹息:“造孽哟……官爷伤成这样……”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林砚躺在一间简陋却干净的土屋炕上,身上盖着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伤口已被重新清洗包扎,用的是草药捣碎的糊糊,清凉镇痛。
他撑起身,环顾四周。屋里有股淡淡的鱼腥和柴火味,墙上挂着渔网和斗笠,窗台上晒着鱼干。典型的渔家。
门帘掀开,昨夜那老者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见他醒了,松口气:“官爷可算醒了。您那位兄弟也退了烧,命保住了,就是得将养些日子。”
林砚急忙下炕行礼:“谢老丈救命之恩。还未请教……”
“老汉姓陈,是这白沙村的里正。”老者扶住他,“官爷不必多礼。咱们这村子偏僻,平日少见外人,昨日也是凑巧——红毛鬼的船在附近转悠好几了,村里后生轮班守夜,这才撞上。”
林砚心中一紧:“西洋船经常来?”
“这半年多起来了。”陈老汉叹气,“有时只是停着看看,有时会上岸抢东西,还抓过人。台州府卫所来剿过两次,没剿干净,反倒惹得他们报复,烧了两个渔村。如今咱们这些沿海村子,白都不敢单独出海。”
林砚沉默。东南海防,竟已糜烂至此。
“老丈,我另外两位同伴……”
“您是昨夜偷船引开红毛鬼的那两位好汉?”陈老汉露出笑意,“刚亮时到了,藏在村外林子里,怕把祸事引到村里。老汉已让人送干粮和水过去,他们没事。”
林砚这才彻底放下心。
喝过热粥,身上有了些力气。林砚请陈老汉帮忙找来纸笔,匆匆写了封信,用的是翰林院专用的密语格式,盖了随身印。
“老丈,此信能否找人送去台州府?交给任何一位水师官兵都可,他们自会转呈杨振业提督。”
陈老汉接过信,郑重道:“官爷放心,老汉让儿子去。他腿脚快,常去府城卖鱼,熟门熟路。”
林砚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能否借匹快马?我得尽快回京。”
陈老汉迟疑:“马村里只有一匹老马,拉车还行,跑远路恐怕……而且官爷您这伤……”
“无妨。”林砚摇头,“我有必须赶回去的理由。”
正着,屋外忽然传来喧哗。一个年轻人冲进来,脸色发白:“阿公!村口来了好多兵!是台州卫所的,要搜查逃犯!”
林砚心头一凛——这么快?
陈老汉却镇定,对林砚道:“官爷且躲在屋里,老汉去应付。”
他掀帘出去,林砚悄悄挪到窗边,从缝隙往外看。
只见村口空地上,站着二十余名卫所兵,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百户,正趾高气扬地嚷嚷:“昨夜有海寇在附近上岸,据报逃往这个方向!尔等速将可疑热交出,否则以通寇论处!”
陈老汉不卑不亢:“军爷,咱们白沙村都是老实渔民,哪敢藏海寇?昨夜确实听到海边有动静,但没见人进村。”
那百户冷笑:“没见人?那这些脚印是什么?”他指着沙滩上林砚和老吴留下的凌乱足迹,“分明是往村里来了!老东西,你敢欺瞒官府?”
他挥手:“搜!挨家挨户搜!搜出可疑人格杀勿论!”
兵士们应声就要散开。
林砚握紧拳,知道躲不过了。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推门出去亮明身份——纵有风险,也不能连累这些救他的渔民。
就在此时,村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约五十饶骑兵旋风般冲进村子,人人着水师号衣,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正是杨振业麾下的游击将军,姓韩。
韩游击勒马,扫视全场,目光落在卫所百户身上,冷声道:“王百户,你好大的威风啊。杨军门有令,沿海各村由水师协防,卫所不得擅扰——你这般兴师动众,是要违抗军令?”
王百户脸色一变,强笑道:“韩将军误会,下官是追捕海寇……”
“海寇?”韩游击挑眉,“昨夜水师巡船已击退一股试图登陆的西洋匪徒,俘获数人。经审讯,他们供出,在台州卫所有内应,专门为其提供沿海布防情报——王百户,你可知道此事?”
王百户汗如雨下:“这、这绝无可能……”
韩游击不再理他,翻身下马,径自走到陈老汉面前,抱拳道:“陈里正,杨军门让末将来接一位姓林的官爷,可是在贵村?”
陈老汉看了一眼林砚藏身的屋子,点头:“在。”
韩游击大步走向土屋,推门而入,见到林砚,单膝跪地:“末将韩烈,奉杨军门令,接林大人回营!军门有言:京中急变,请大人速归!”
林砚心头猛跳:“什么急变?”
韩烈压低声音,只了两个字。
林砚听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站稳。
他缓缓抬头,看向北方空,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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