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咪!”南娜答应一声,又回头声对我:“是这里的妈妈生,你也叫妈咪啊。”
妈咪扭着腰走过来,指了指我:“这就是陈先生的丁陌吧,瞧这模样,生得真水灵。”
“妈…妈咪…”我结结巴巴的叫道。
“行了,进去准备吧,”妈咪翘起手指指向厅里,“人家秦曼一个妆俩钟头都还没画完,你们还闲聊。”
“这就进去!”南娜弯起笑眼,一把拖了我就往里走。
我也赶紧笑着低镣头。
那个时候的上海滩,几乎每家舞厅都有三四十个舞女驻场,大都会自然更甚,舞女的数量大约在百人以上。
所以舞厅化妆间也相当宽敞,里外分成两个片区,外侧是公共妆台,里侧是每个红牌舞女的专用妆台。
而能够使用专用化妆台的舞女并不是固定的,化妆镜顶端排灯下贴有一张纸牌,上面写着当月使用这张妆台的舞女名字,也许这个月你挤进了专用化妆区,下个月就有别人牌号比你跳得更红火,于是那纸牌上就换写她的名字,你也只好再回到公共化妆区。
化妆间的争夺,是每一个舞女都会经历的阶级战争。
但这样的战争通常只发生在阶级交替的地方,站在阶级上层的那几个人,是几乎不受影响的,总有一张专用妆台,一直挂着她们的牌号。
比方妈咪嘴里的秦曼,还有我身边的南娜。
大多数舞女都已经换上了旗袍挤在化妆间外侧,相互替对方修饰妆容,见我和南娜推门进来,化妆间里顿时安静了一瞬,各样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片刻之后,大家才又低下头去,一面窃窃私语,一面再时不时斜眼瞟一瞟我。
这种场合总是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娜娜姐,你来啦!”一个模样乖巧的女子从专用化妆区探半边身子来,甜腻的喊了一声。
她穿着蓝衫黑裙,碎发齐耳,竟是个女学生。
“怎么会有学生在这里的?”我轻声问南娜。
“她哪是什么学生啊,”南娜脸上挂着笑,嘴里不屑道,“就是样子长得清秀些,故意打扮成这样,专门引那些喜欢女学生的舞客上钩,真正的学生才没有这样穿的。”
“那还真有学生啊?”我望一圈化妆间里,“真正的学生什么样打扮?”
“我这样的呀!”南娜一仰头,扭了扭肩膀,拉着我朝那学生扮相的舞女走过去,招呼了一声她的名字,“乐乐。”
当时我只当是南娜一句玩笑话,后来才发现,她真的是主教会女校的学生。
女校学生着装都十分统一,湛蓝立领斜襟旗袍上衣,黑色长裙,透着一股淡淡的书香气,看起来宁静又美好。
而能够进学校读书的女子,大多家境都还算是不错,却仍是有一些女学生或是禁不住富足生活的诱\/惑,或是想结识一些达官贵人嫁入豪门,纷纷下了舞池。
当然,更多的则是真的迫于学费和生活的压力,无奈为之。
我想南娜大约是属于后者。
虽不久之后,她便证实,我的想法错了。
乐乐笑盈盈的看了看我,特别亲热的拉了拉我的手:“你就是陌姐吧。”
“嗯,你叫我丁陌就可以。”我心想这姑娘嘴儿够甜的,管谁都叫姐。
“那哪儿行啊,”乐乐抬手一指身旁的妆台,“陌姐你可是大人物!”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一进门,所有人都用看待阶级敌饶眼光来看我。
那张妆台排灯下挂着的纸牌上,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陈之扬非得弄得这样人尽皆知的么。”我拿胳膊肘碰了碰南娜。
“哎这你可就错怪了扬哥哥,这肯定是妈咪的安排,而且呀,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南娜贴近我耳边,拿眼神儿指了指外面,轻声,“你可别看了这群女人,她们照样立马知道你是扬哥哥亲手送进来的。”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外面的笑声明显比我们刚进门时压抑了许多,就像是一锅煮沸的水加了盖子,越挤越满的“咕噜”声时不时顶得锅盖跳动几下。
我吞了口唾沫。
“所以呀,你就安安心心坐这里。”南娜把我按在妆凳上,轻笑道,“气死她们。”
南娜的理论是自成一派的,不能称赞她对,却好像也没有理由骂她错。
妆台上摆着大大的盒子,我拿了两件在手里看看,上面写的全是洋文。
南娜也在我隔邻的妆台坐下,利索地打开粉盒开始上粉。
“你总看着我干嘛?”她一边拍粉一边在镜子里问我。
“我没有自己化过妆,”我只看过母亲上妆,用的还是戏妆油彩,再有就是陈之扬替我化过一次了,“你先化,我看看就会了。”
“那怎么行呀!”南娜扔了粉扑扭过头来,“化妆学问可大着呢,你看得会就有鬼了,我先替你化!”
“不用,万一一会儿你自己来不及了怎么办。”我赶紧摇头。
“那你就别给我啰嗦,抓紧!”南娜着就伸手来拿抓我妆台上的粉海
我正推阻,一个裹着黑锦金丝旗袍,烫了螺旋卷发的女子,从靠里的妆台边站起身,朝我们走过来。
“我来替你化吧。”她停在我们身边,微微一笑。
“秦曼,你都准备好了?”南娜抬头问道。
“是你来得太慢了,南娜。”秦曼笑答。
南娜眼里常含的笑意却似乎散了去,她看看我再看看秦曼,一推我的肩膀:“行,那就劳烦你了。”
秦曼的妆,比陈之扬化得要复杂许多,也鲜艳许多。
我看着镜中人细细弯弯的柳叶眉,艳丽的红唇,有些愣了神。
“好看么?”秦曼两手搭在我肩上,俯身问我。
“有点不习惯。”我不自主的抬起手指碰了碰尖尖的眉梢。
“做舞女是一定要化妆的,过几就习惯了。”秦曼笑道。
南娜也伸长了脖子看我,想了想:“我觉得你应该学乐乐扮学生更合适。”
“陌姐这么漂亮,扮学生也太委屈了!”乐乐在一旁甜甜笑道。
“你扮上瘾啦?还不去换衣服?”南娜冲她扬了扬下巴。
乐乐便摇头:“不换,有你们几位姐姐在,这百花展啊,我看看就够啦。”
“秦曼——”一道细长的嗓音从外侧绕进来,“妈咪在外面叫你呐!”
“这就来了!”秦曼答应一声,向我们道一句失礼,便走了出去。
“咦,陌姐你的号码牌呢?”秦曼从我身边让开,乐乐便指了指我胸前问道。
“呀,我忘了号码牌这回事儿了。”南娜“啪”地拍了个掌,从柜子里翻出一枚印了数字“9”的圆牌,“这东西老早就做好了,丁陌你还没姑上领呢。”
“负责管理号码牌的是珍妮姐吧,我去帮陌姐要一个来!”乐乐着也跑了出去。
我正想红牌的舞女果然气度不同,一点不像要排挤我的样子。
南娜却先一把将我拖到身边,压低了声线:“别犯傻啊你,这俩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可你跟她们不也挺要好的样子?”让她猛地一拽我差点从化妆凳上滚下去。
“这叫演技你懂吗,”南娜敲了敲自己的化妆镜,“外面儿的人离这妆台,就是差这么点儿门面功夫。”
南娜话里的意思,齐老太也曾经对我讲过。
她这人生啊,就是个大戏台,越是会演的人,表面上就越光鲜,可那心也就藏得越深,藏着藏着,最后便连自己也找不着藏哪儿去了。
“那你跟我呢,”我笑,“也是演技?”
“能一样么,我是你过命的姐们儿!”南娜瞪我一眼,“就是咱俩非得死一个,我也肯定斟酌斟酌,再让你去死。”
我皱了皱鼻子,南娜虽然也靠演技红了牌号,但她一定永远都能找得着自己的心藏在哪儿。
乐乐在外侧甜着嗓子了声“谢谢珍妮姐”,趁她还没回来,南娜又在我耳边补上一句:“记住啊,女人心,海底针。”
“陌姐…”乐乐一脸委屈的走了进来。
听了南娜的话,我总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不那么真实。
“珍妮姐,只剩下这个了。”她伸出手来,手中那枚圆牌上,印着一个数字“14”。
在大部分东方人眼里看来,这都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数字。
“当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做了多少啊,就剩这一个,杜珍妮她故意的吧。”南娜低声骂着,站起来就要出去。
“南娜!”我赶紧拉住她,摇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因为这么一点事,就坏了自己的人缘,“没关系,我从来不信这些。”
南娜看懂了我的意思,翻了翻眼皮,一甩手又坐下来:“我和你换。”
“不用,都了我不信这些,真的。”我笑着槌她一拳,便去接乐乐手里的号码牌。
“陌姐,我帮你别上呀。”乐乐把碎发往耳后别了别,俯下身来。
我也来不及推辞,便只好道谢。
谁知一个“谢”字还没出口,胸口便是猛地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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